學達書庫 > 芥川龍之介 > 戲作三昧 | 上頁 下頁
十三


  華山回去後,馬琴依然感到興奮,他就在這股勁頭的推動下,為了續《八犬傳》的稿子,像往常那樣對著書桌坐下來。他一向有個習慣,總是把頭一天寫的部分通讀一遍再往下續。於是,今天他也把行間相距很近、用紅筆改得密密麻麻的幾頁原稿細心地慢慢重讀一遍。

  不知怎的,文章和他的心情不那麼吻合。字裡行間蘊含著不純的雜音,處處破壞全文的協調。起初他還以為這是自己肝火旺所致。

  「我現在心情不佳。我本來是盡自己的一切力量寫的啊。」

  他這麼想著,又重讀一遍。但跟剛才完全一樣,還是不對頭。他心裡慌得厲害,簡直不像是個老人了。

  「前一段怎麼樣呢?」

  他又翻看前面的文章。這裡還是那樣,極其粗糙的詞句,觸目皆是。他一段接一段地往前讀下去。

  可是,越讀,拙劣的結構和雜亂無章的句子越展現在眼前。這裡有著給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敘景,一點也不感動人的詠歎,以及不合邏輯的說理。他花費幾天時間寫成的幾章原槁,現在讀來,覺得全是無用的饒舌而已。他猛地感到鑽心的痛苦。

  「只好從頭改寫啦。」

  他心裡這麼喊著,狠狠地把原稿推開,用胳膊支著腦袋,一骨碌躺在鋪席上。但是,大概還惦記著稿子的事,眼睛一直盯著書桌。《弓張月》和《南柯夢》都是在這張書桌上寫的,目前他正在寫《八犬傳》。擺在書桌上的端溪①硯,狀如蹲螭②的鎮紙,蛤蟆形鋼水盂,浮雕著獅子和牡丹的青磁硯屏,以及刻有蘭花的孟宗竹根筆筒——這一切文具,老早就對他文思枯竭之苦習以為常了。這些,無不使他覺得目前的失敗給自己畢生的巨著投下了陰影——這似乎說明了他本人的寫作能力根本就值得懷疑,從而使他不禁產生不祥的憂慮。

  ①端溪是我國廣東省西部德慶縣的古名,以產硯石著稱。

  ②螭是古代傳說中的天角龍。古代建築中或工藝品上常用它的形狀做裝飾。這裡是指壓紙用的文具作蹲著的龍狀。

  「直到剛才我還打算寫一部在我國無與倫比的巨著來著。但是說不定這也跟一般人一樣,不過是一種自負罷了。」

  這種憂慮給他帶來了比什麼都難以忍受的、淒涼孤獨之感。他在自己所尊敬的日漢的天才面前,一向是謙虛的。正因為如此,對待同時代的庸庸碌碌的作家,他是極為傲慢不遜的。那末,他又怎麼能輕易承認,歸根結蒂,自己的能力也不過跟他們不相上下,而且自己竟是個討厭的遼東豕①。但是他的個性太強,精神又那麼飽滿,決不甘心於從此「認命」,逃避到「大徹大悟」中去。

  ①遼東豕的典故見《後漢書·朱浮傳》。大意是說,在遼東白豬是個罕物,到了河東就不稀奇了,以喻由於缺乏見識而自鳴得意。

  他就這樣躺在書桌前面邊用一種活像船長在看著觸礁後沉向海底的船那樣的眼神打量著這份寫失敗了的原稿,邊靜悄悄地和強烈的絕望搏鬥著。這當兒,他背後的紙隔扇嘩啦一聲拉開了,「爺爺,我回來啦」的話音未落,一雙柔嫩的小手摟住了他的脖子。不然的話,他還會一直愁悶下去呢。孫子太郎精神抖擻地一下子蹦到馬琴的腿上。只有小娃娃才這樣爽直,肆無忌憚。

  「爺爺,我回來了。」

  「哦,回來得真快呀。」滿臉皺紋的《八犬傳》的作者,簡直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頓時喜形於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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