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芥川龍之介 > 戲作三昧 | 上頁 下頁


  石榴口裡幽暗得像黃昏一般。濛濛熱氣籠罩得比霧還要濃。馬琴眼睛不好使,晃晃悠悠地用手分開人群,總算摸索到了澡池的一角,好容易把滿是皺紋的身子泡在水裡。

  水有點熱。他感到熱水浸入了指甲尖,就深深吸了口氣,慢條斯理地四下裡看了看。半明半暗中露出七八個腦袋,有的在聊天,也有的哼唱著小調。融化了油脂的滑膩膩的澡水面上,反射著從石榴日透進來的昏暗光線,懶洋洋地晃動著。令人噁心的「澡堂子味兒」撲鼻而來。

  馬琴的構思素來是富於浪漫色彩的。以澡堂子的水蒸氣為背景,他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現出自己正在寫的小說中的一個情景。有個沉甸甸的船篷。船篷外面,隨著日暮,海上似乎起了風。拍著船舷的浪濤聲,聽起來挺沉悶的,像是油在晃蕩。與此同時,船篷呼啦呼啦響,多半是蝙蝠在撲扇翅膀。有個船夫似乎對這聲音感到不安,悄悄地從船舷朝外面瞥去。籠罩著霧的海面上空,陰沉沉地掛著紅色的月牙。於是……

  這時,他的構思猛地被打斷了。因為他突然聽見石榴口裡有人在批評他的小說;而且不論聲調還是語氣,都好像是故意講給他聽的。馬琴本來已經要離開澡池了,但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靜靜地側著耳朵聽那個人的批評。

  「什麼曲亭先生啦,著作堂主人啦,淨吹牛,其實馬琴寫的都是人家故事的翻版。別的不說,《八犬傳》不就簡直是模仿《水滸傳》的嗎!當然,不去探究的話,情節倒還有趣兒,敢情他根據的是中國小說嘛。單是把它讀一遍就不簡單哪。這還不算,卻又抄襲起京傳①的作品來了,簡直讓人目瞪口呆,氣都沒法生了。」

  ①京傳即山東京傳(1761—1816),日本江戶時代後期的小說家、浮世繪畫家。

  馬琴老眼昏花地對這個低毀他的人盯著看。給熱氣遮得看不清楚,卻像是原先呆在他們旁邊的那個挽著小銀杏髻的對眼兒。這麼說來,一定是因為剛才平吉稱讚了《八犬傳》,惹得他一肚子火,故意拿馬琴來撒氣。

  「首先,馬琴寫的玩意兒全是耍筆桿兒,肚皮裡什麼貨也沒有。僅僅是把『四書』、『五經』講解一通,活像是個教私塾的老學究。因此他又不請世事。從他光是寫從前的事兒就可以證明這一點。他寫不出現實生活中的阿染久松①,所以才寫了《松染情史秋七草》②。要是借馬琴大人的口氣來說嘛,這樣做是其樂無窮的。」

  ①阿染是18世紀初大阪瓦屋橋油坊老闆的女兒,久松在油坊裡當學徒。江戶時代有不少淨琉璃和歌舞伎腳本是以他倆的情死事件為題材的。

  ②《松染情史秋七草》是曲亭馬琴的小說,出版於一八○八年。書中雖借用了阿染、久松的名字,故事卻以南朝武將楠氏一族的興衰史為背景。南朝也叫吉野朝。一三三六年後醍醐天皇在大和的吉野建都,稱南朝,與足利幕府所擁立的持明院系統的北朝分立。到一三九二年,南北朝合併。

  倘若一方懷著優越感,就不可能產生憎惡的感情。對方的這番話雖然使馬琴感到生氣,奇怪的是他卻恨不起那個人來。相反地,他很想表示一下自己的輕蔑。他所以沒這麼做,大概畢竟是因為上了歲數,懂得克制之故。

  「相形之下,一九①和三馬可真了不起。他們筆下的人物寫得多自然,真是栩栩如生啊。決不是靠一點小技巧和半瓶醋的學問勉強湊成的。跟蓑笠軒隱者之流大不相同。」

  ①一九,即十返台一九(1765—1831),日本江戶時代的小說家,著有《東海道徒步旅行記》。

  就馬琴的經驗而言,聽人家貶低自己的作品,不但使他不愉快,而且也感到有很大的危險。這並不是由於承認人家貶得對,因而感到沮喪,而是由於認為人家貶得不對,因而以後的創作動機就會不純了。由於動機不純,屢屢可能寫出畸形的作品。僅僅以迎合潮流為目的的作家又作別論,多少有氣魄的作家,反倒容易隱入這樣的危險。因此馬琴至今儘量不去讀對自己作品的那些指責。但另一方面卻又禁不住想去讀一讀這樣的批評。一半是因為受到這樣的誘惑,他才在澡堂裡聽起小銀杏髻的誹謗的。

  他發覺了這一點,立即責怪自己太愚蠢,不該這麼懶洋洋地泡在水裡,他不再聽小銀杏髻那尖細嗓門兒了,猛地邁出了石榴口。透過濛濛熱氣可以看到窗外的藍天,空中浮現出沐浴著溫煦的陽光的柿子。馬琴走到水槽前面,平心靜氣地用淨水沖身。

  剛才那個人也許因為是對眼兒的關係,沒有看到馬琴已經邁出了石榴口,誤以為他還在場呢,就在浴池裡對他繼續進行著猛烈抨擊:「反正馬琴是個冒牌貨,好個日本的羅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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