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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恩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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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北條屋彌三右衛門的話 神甫,請聽我的懺悔。您大概知道,近來社會上有一個著名大盜,叫做阿媽港甚內,據說此人曾棲身根來寺高塔上,偷過殺生關白的大刀,還遠在海外,打劫過呂宋的太守,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這個人終於被逮住了,最近在一條的回橋頭梟首示眾,這消息大概您也聽到了。我受過阿媽港甚內的大恩,這受恩的事,現在也沒什麼可說的,原因是遭到了一次大災難,請您聽我詳細說明以後,為我禱告上帝,請求饒恕我這個罪人。 兩年前冬天,我有一條北條龍的海船,遇到一場接連的大風暴,在海裡沉沒了,我的全部資產都喪失了——遇到這樣的事,我八條屋一家,除了流離四散,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您知道,我們做買賣的人,平時有的是交易對手,真正的朋友是沒有的。這一來,我的全部家產,好比一條船翻在大海裡,落進十八層地獄了。忽然有一天晚上,——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是刮大風的一夜,我同我女人正在您熟悉的那間屋子裡,一直談到夜深。那時忽然進來一個人,穿著行腳和尚的服裝,戴著南蠻頭巾,這人就是那個阿媽港甚內。當時我大吃一驚,十分憤怒。聽他說,他偷進我家裡是來偷盜的,見到茶間有燈光,還聽見人講話,從隔扇縫裡張望進來,認出我彌三右衛門,曾經救過他的性命,是二十年前的恩人。 不錯,二十年前有過這事。那時我在走阿媽港的海船弗思泰號上當船長,船正靠岸,我搭救過一個沒長鬍子的日本人。這人喝醉酒同人打架,打死了一個中國人,正被人追得無路可走。現在才知道,這人就是阿媽港甚內,已成了有名的強盜。我聽他一說,記起是有這麼回事。當時一家人都睡著了,好在沒人聽見,我便問他來幹什麼。 甚內說,只要他辦得到,為了報答二十年前的救命之恩,要打救北條屋的災難,問我需要多少銀子。我忍不住苦笑了,向強盜借銀子——這不像話。他雖然是大強盜,如有那麼多錢,也不會上我家來偷盜了。可是我說了銀子的數目,他低下頭想了一想,便說,今晚來不及了,請等我三天,一定辦到,一口就答應了。我需要的一筆六千貫的大款,真能辦得到麼,心裡可不能相信。只是出於無奈,只好接受了,知道反正不一定可靠。 這一夜,甚內便在我家慢慢地喝了茶,在大風中回去了。第二天,不見送銀子來,又過了一天,仍沒有音訊,第三天——這天下雪了,等到夜裡,仍無消息。我對甚內的約定本來沒多少信心,可是我還是沒把店夥遣散,存著萬一的希望,等待著。就在第三天晚上,我正對著燈火,一心聽外面下雪的聲音。 約莫過了三更時分,忽然聽到屋外院子裡有人打架,我心裡一動,當然想到甚內,難道被巡捕追上了麼——我馬上打開朝院子的隔扇,舉起燈望過去。在積滿了雪的茶間前,有些竹子被壓倒的地方,見兩個人正扭在地上——忽然其中一人把另一人一把摔開,立刻躥到樹陰下,翻過牆頭逃走了。聽見雪塊落地和翻牆的聲音——以後,就沒有響動了,大概已落到牆外了。可那個被摔開的人,並沒去追,就撲撲身上的雪,安靜地走到我的面前: 「我是阿媽港甚內!」 我驚呆地看著他,他今晚仍穿行腳和尚的服裝,戴著南蠻頭巾。 「噯,驚吵您了,幸而沒人聽到。」甚內進了屋子,苦笑道,「剛才我進來,見有個人正爬進屋台下去,我想逮住他,看看他是誰,結果還是逃走了。」 我原以為是來逮他的,問他是不是公差。甚內說,什麼公差,是一個竊賊呀,強盜逮竊賊——真是奇聞啦。這一回,我苦笑了。當然我還不知道他有沒有帶銀子來,總是不放心的。甚內看出我的意思,不等我開口,便從衣兜裡摸出一包包銀子來,放在火缽前。 「請放心,這裡已籌足了六千貫——本來昨天已搞到了大部分,只差兩百貫,今天我都帶來了,請您把銀包收起來。昨天搞到的我已趁你倆老不覺察,放在這茶間地板下了,可能今天來的那偷兒,是嗅到了銀子的氣味。」 我聽了這話,疑心自己是在夢裡。接受強盜的錢,現在您不說我也知道不對,不過當我半信半疑還不知能否接到時,我也想不到對不對了,現在總不能再說不要,如果我不受,我一家人也完蛋了,請原諒我那時的心情,我連連向甚內作揖,什麼話也不說就哭起來了。 以後我兩年沒聽到甚內的消息,我一家人沒有破產,過著平安的日子,這都靠了甚內的搭救。我在背地裡總是向聖母瑪利亞祈禱,保佑他平安無事。最近在街上聽說甚內被捕了,砍了頭,掛在回橋頭示眾,我大吃一驚,偷偷掉了眼淚,當然惡有惡報,無話可說,多年沒受到上帝懲罰,本來已是意外,可是身受大恩,我總得為他祈求冥福——這樣,我今天就急忙獨自跑到一條的回橋頭去看示眾的頭。 到安橋頭大街上,掛人頭的地方已圍了大批觀眾,宣佈罪狀的告示牌,看守人頭的公差,都同平常一樣。三根竹子搭成的架子上,掛著一顆人頭——啊,多麼可怕,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我簡直不知怎樣說才好。在吵吵鬧鬧的人群中我抬頭一望是蒼白的人頭,突然發起愣來,這不是他,不是阿媽港甚內的頭顱。粗黑的濃眉,突出的下頦,眉間的刀痕,一點也不像甚內呀。——突然,在太陽光中,四周的人群,竹架上的人頭,一下子都消失到遙遠的世界去了,我好似受了天雷的打擊。這不是甚內的頭,是我自己的頭呀,是二十年前的我——正是救甚內時的我——彌三郎,那時我的舌頭要是轉一轉,我就會這樣叫出來了,可是我出不得聲,我渾身發抖了。 彌三郎!我著魔似的望著兒子的頭,這人頭臉上的眼睛半開著,直瞪著我,這是怎麼回事呢?為什麼把我的兒子錯當了甚內呢?只消仔細想想,這種誤會是決不能發生的。難道阿媽港甚內就是我的兒子,那晚來我家的那個假和尚是冒名頂替的嗎?不,不會有這種事。能在三天之內,一天不誤搞到六千貫銀子的,在這麼大的日本,除了甚內還有誰呢?這時候,兩年前下雪的夜裡在院子裡同甚內打架的那個人的影子,忽然出現在我的眼前。那人是誰,難道就是我的孩子嗎?當時見到一眼,樣子確像我的兒子,難道僅僅是一時眼花嗎?說不定真是我兒子呢——我如大夢初醒,一眼不眨地看著這個人頭,只見發紫的半開的嘴,好像帶著茫然的微笑。 示眾的人頭會笑——您聽了一定不信,我當時也以為只是自己的幻覺,再仔細一看,果然在乾枯的嘴上確是帶著微笑。我久久地注視這奇怪的微笑,不知不覺地,我自己也笑了,我一邊笑,一邊流下了眼淚。 「爸爸,請原諒我,……」 在無言的微笑中,好像聽他說:「爸爸,請原諒我的不孝之罪。兩年前的雪夜,我偷偷回家來向您謝罪,白天怕給店夥看見不好意思,因此打算深夜敲您臥室的門,再來見您,恰巧見茶間裡還有燈光,我正怯生生走過來,忽然不知什麼人,一言不發,一把抱住了我。」 「爸爸,以後的事您已經知道,我因突然見到了您,忙將那人摔開,跳牆逃走了。從雪光中看那個打架的人,像是行腳和尚,後來見沒人追來,我又大膽回到茶間外,從隔扇縫裡偷聽了你們的談話。」 「爸爸,甚內救了北條屋,是我們全家的恩人。我便許下心願,如果他有危難,我一定豁出命來報他的恩。只有已被家裡趕出來的我,一個流浪人,才能報他的恩。兩年來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這機會終於來了。請原諒我的不孝,我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可我也已經報答了全家的大恩人,我心裡是安慰的……」 在回家的路上,我又是笑,又是哭,我欽佩我兒子的勇氣。您不知道,我的兒子彌三郎同我一樣,是入了教門的,還起了一個教名叫保羅。可是——我兒子是一個不幸的人,不,不但我兒子,我自己如不是阿媽港甚內救了我一家的破產,今天我也不會來這兒哭訴了。我雖戀戀難舍,但也只好如此了。一家人沒有流離四散,是件好事,但我兒子如果不死,豈不是更好麼——(一陣劇烈的痛苦。)請救救我吧,我這樣活下去,我也許會仇恨我的大恩人甚內呢……(長時間的哭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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