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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恩記(3)


  3.保羅彌三郎的話

  啊,聖母瑪利亞!等天一亮,我的頭就要落地了。我的頭落地,我的靈魂卻會像小鳥似的飛到您的身邊。不,我幹了一輩子壞事,也許到不了天堂,將落進地獄的火裡。但我是心甘情願的,二十年來我的心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歡樂過。

  我是北條屋彌三郎,但我的掛出來示眾的頭,叫阿媽港甚內。我就是那個阿媽港甚內——多麼痛快呀,阿媽港甚內——怎麼,這不是一個很好的名字嗎?我口裡叫這個名字時,我在黑暗的牢獄裡,我的心也好像開滿了薔薇和百合。

  難忘的兩年前的冬天,一個大雪的夜裡,我想找一些賭本,偷偷溜進父親的家裡,見屋內透出燈光,正想上前張望,突然有一個人,一言不發地抓住了我的後襟,我向後一摔身子,他又抓住了我——我不知這是什麼人,我們扭打了兩三回合,忽然茶間的隔扇打開來,有人提著燈走到院子裡來,原來是我父親彌三右衛門,我拼命將被抓的身體摔開,跳過牆頭逃跑了。

  可是跑了約十幾丈路,我躲在人家屋簷下,向街頭兩邊一望,黑暗的街上下著紛紛大雪,一個行人也沒有,那人並沒追來,他是誰呢?匆忙間只知是一個行腳和尚的模樣,他臂力很大,當然不是一個尋常的和尚,為什麼這和尚在雪夜中跑到我家來呢?——這事太怪了。我想了一想,便決定冒險重新溜到茶間外探察。

  以後約過了一小時,這奇怪的行腳和尚趁大雪未停,向小川町走去了。這個人是阿媽港甚內。武士、連歌師、商人、得道和尚——他常常變換化裝,是京師著名大盜。我從身後緊緊盯住他,那時我心裡的高興是從來沒有過的。阿媽港甚內,阿媽港甚內,我連做夢也嚮往他。就是甚內,偷了殺生關白的大刀,就是甚內,騙取了暹羅店的珊瑚樹,還有砍備前宰相家沉香木的,搶外國船長潑萊拉的懷錶的,一個晚上破了五個地下倉庫的,砍死了八個三河武士的——此外,還幹了許多將會世代傳下去的惡事的,都是這個阿媽港甚內。這甚內現在正斜戴著一頂箬笠,在光亮的雪地上向前走著——光看看他也是一種幸福,我心裡還想得到更大的幸福。

  當我走到淨嚴寺後面時,便追上了他。這裡沒有人家,只是一帶長長的土牆,即使在白天,也是避開人眼最好的地方。甚內見了我並不驚慌,平靜地站下來,手裡提著行杖等我開口,自己並不做聲。我怯生生地向他作了一個揖,看著他平靜的臉色,囁囁得發不出聲來。

  「啊,對不起了。我是北條屋彌三右衛門的兒子彌三郎……」

  火光照著我的臉,好不容易我才開口了。

  「有事想請求您,我是企慕您才跟上來的……」

  甚內點點頭,並不說話。我又膽小,又激動,鼓起了勇氣雙膝在雪上跪下,告訴他,我是被父親趕出家門的,現在墮落成流浪漢,今晚想回家偷些東西,不料碰上了您,我偷聽了您和父親的談話,——我簡單地說了這些話,甚內仍不做聲,冷冷地注視著我。以後,我雙膝移前,偷窺著他的眼色。

  「北條屋一家受了您的大恩,我也是受恩的一人。我將一輩子不忘記您,決心拜在您門下。我會偷竊,我也會放火,我幹一切壞事,不比人差……」

  但甚內仍不作聲。我更激動了,繼續熱心地說:

  「請收我作您的徒弟,我一定盡力幹。京師、伏見、堺、大阪——那些地方我全熟悉。我一天能跑九十裡,一隻手可以舉起百五十斤的麻包,也殺過幾個人。您叫我幹啥我就幹啥,要我去偷伏見的白孔雀,我就去偷;您叫我燒聖法朗士教堂的鐘樓,我就去燒;您叫我拐右大臣家的小姐,我就去拐;您要奉行官的腦袋……」

  我還沒說完話,他卻突然一個掃堂腿,把我踢翻在地。

  「混帳!」他大喝一聲,便走開去了,我發瘋地抓住了他的法衣:

  「請收留我,我無論怎樣不離開您,刀山火海,我都替您去。《伊索寓言》中的獅大王,不是還搭救一隻耗子嗎?我就當這只耗子吧,我……」

  「住嘴,我甚內不受你的報答。」甚內把我一推我又倒在地上。

  「你這個敗家子,好好去孝敬你老子吧!」

  在我第二次跌倒時,我心裡充滿了懊喪。

  「可是,我一定要報恩!」

  但甚內卻頭也不回,急衝衝地在雪地上走去了。此時已有月光,照出箬笠的影子……以後兩年中,我一直沒見到甚內(忽然一笑)。「我甚內可不受你的報答!」……他是這樣說的,可是到天一亮,我便要代他砍頭了。

  啊,聖母瑪利亞!兩年來,我為了要報恩,已吃過多少苦!為了報恩——不,也為了雪恨,可是甚內在哪裡呢?甚內在幹什麼呢?——有什麼人知道嗎?甚至也沒人知道甚內是怎樣一個人。我見到的那個假和尚,是四十歲前後的矮個兒;在柳町的花柳巷,他是一個不滿三十歲的,紅臉的有鬍子的流浪人;擾亂歌舞伎戲院時,人家見他是一個彎腰曲背的紅毛鬼;打劫妙國寺財寶時,人家說他是一個披前留海的年輕武士——這些人既然都是甚內,那麼要識他廬山真面目,到底是非人力所及的。後來,到去年年底,我得了吐血的病。

  我一定要報仇雪恨——我身體一天天壞起來,我心裡還光想這件事。有一天,突然靈機一動,我想出了一條妙計。啊,聖母瑪利亞!是您的恩惠使我能想出這條妙計。我決心拼掉這個身子,拼掉這個害吐血病只剩皮包骨頭的衰弱的身子——只要我決心這樣做,我就能達到我的願望。這晚上,我高興得獨自笑起來,嘴裡叨念著一句同樣的話:「我代替甚內拋棄這顆腦袋吧!」「我代替甚內拋棄這顆腦袋吧!」……

  代甚內砍頭——天下還有比這更出色的報恩嗎?那樣一來,甚內的一切罪惡,都跟我一起消滅了,從此他可以在廣大的日本,堂堂正正地高視闊步了。這代價(又笑了一笑)……我將在一夜之間,成為一代大盜:當呂宋助左衛門的部下,砍備前宰相的沉香木,騙暹羅店的珊瑚樹,破伏見城的金庫,殺死八個三河武士——所有甚內的榮譽,都變成我的了(第三次笑)。我既幫助了甚內,又消滅了甚內的大名,我給我家報了恩,又給自己雪了恨——天下,天下再沒比這更痛快的報答了。這一夜,我當然高興得笑了——即使這會兒我在牢裡,我也不能不笑呀!

  我想定了這條妙計,我便進王宮去偷盜,黑夜溜進大內,望見宮簾中的燈光,照見殿外松林中的花影——我心裡有準備,從長廊頂上跳下無人的宮院,馬上,跳出四五個警衛的武士,依照我的願望,一下子就將我逮住了。這時一個壓在我身上的有鬍子的武士,一邊拿繩子把我使勁捆住,一邊喃喃地說:「這一回,終於把甚內逮住了。」是的,除了阿媽港甚內,誰還敢進王宮偷盜呢?我聽了這話,一邊拼命掙扎,一邊忍不住笑起來。

  「我甚內不受你的報答!」他是這樣說的。但一到天亮,我便要替他砍頭了。這是多麼痛快的諷刺。當我的腦袋掛在大街上時,我等他來。他會從我的腦袋中,聽到無聲的大笑:「瞧,彌三郎的報思!」——大笑中將會這樣說:「你已不是甚內,這腦袋才是阿媽港甚內,那個天下有名的日本第一大盜!」(笑)啊,真痛快呀,這樣痛快事,一生只能遇到一遭。倘若我父彌三右衛門見了我示眾的腦袋(痛苦),請饒恕我吧,爸爸!我害了吐血病,我的腦袋即使不落地,我也活不到三年了,請寬恕我的不孝。我雖離開這婆娑世界,畢竟是替我全家報了大恩呀……

  一九二二年四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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