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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恩記(1)


  1.阿媽港甚內的話

  我叫甚內。姓麼,……噯噯,很早以來,大家都叫我阿媽港甚內。阿媽港甚內——您聽說過這個名字麼?不,請不要慌,我就是您知道的那個有名的大盜。不過,今晚上這兒來,不是來打劫的,請放心。

  我是知道您的。您在日本神甫中,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也許您現在同一個強盜一起,連一會兒也覺得不愉快吧。不過,我也不是專門當強盜的。有個時期曾受聚樂公召喚的呂宋助左衛門部下的一個小官,也確實叫甚內。還有給利休居士送來一隻叫做「紅頭」的寶貴的水勺的那位連歌師①,本名也叫甚內。還有幾年前,寫過一本叫《阿媽港日記》的書,在大村那邊當露天通事②的,不是也叫甚內嗎?此外,在三條河原鬧事那回,救了船長瑪爾特奈特的那個和尚,在埋地方妙國寺門前賣南蠻草藥的那個商人……他們的名字,也都叫甚內。不,頂重要的,是去年在聖法朗士教堂捐獻裝有聖瑪利亞指甲的黃金舍利塔的,也就是名叫甚內的教徒。

  ①連歌是日本和歌的一種,由二人互相聯作,連歌師是專作連歌的作者。
  ②露天通事,專替外國人作口頭翻譯的人。

  不過今晚我很遺憾,沒工夫細說他的經歷,只是請您相信,阿媽港甚內,同世上普通人也沒有太特別的地方。是麼,那麼,我就儘量簡單地談談我的來意,我是來請您替一位亡靈做彌撒的。不,這人不是我的親族,也不是在我刀上留下血跡的人。名字麼,名字……噯,我不知道說出來好不好。為了那人的靈魂——那就說是為一位名叫保羅的日本人,祈求冥福吧。不行嗎?——當然受阿媽港甚內的囑託,辦這樣的事是不能不慎重的。不過,不管活人死人,請您千萬別告訴別人。您胸上掛得有十字架,我還是要請您遵守這一條。不,——請原諒(笑)。我是一個強盜,懷疑一位神甫,實在太狂妄了。可是,要是不遵守這一條約定(突然認真的),即使不被地獄火燒死,也會得到現世的懲罰。

  是兩年以前的事了。在一個刮大風的半夜裡,我化裝成一個行腳和尚,在京城街頭溜達。我這樣溜達,並不是這晚上開始的,前後五夜,每夜過了初更,我便避開人目,窺探人家的門戶。我的目的當然不用說了。特別那時我正想出洋到摩利迦去,需要一筆錢花。

  街頭當然早已沒有行人,天上只有星星,風一息不停地呼呼狂叫。我在陰暗的屋簷下穿過,走到小川町,正到十字路拐彎地方,見了一所很大的宅子,那就是京師有名的北條屋彌三右衛門的本宅。北條屋雖跟角倉一樣是做海上買賣的,但到底還比不上角倉,不過究竟也有一二條走暹羅、呂宋的沙船,算得上一家富商。我不是專門來找這人家的,但既然碰上了,便打算幹一趟買賣。前面說過,這晚正刮大風——這對我們這行買賣正合適。我便在路邊蓄水缸裡,藏好了箬笠和行杖,一蹦蹦上了高牆。

  世上大家都說阿媽港甚內會隱身術——這您當然不會像俗人一樣相信這種話。我不會隱身術,也沒魔鬼附在我身上,只是在阿媽港時,拜過一位葡萄牙船醫的老師,學過一些高明的本領,實地應用時,可以扭斷大鐵鎖,撥開重門閂,都沒什麼困難(笑笑)。這種過去沒有的竊盜本領——在日本這個未開化的國家,跟洋槍、十字架一樣,也是西洋傳進來的。

  花不了多少時間,我已進了北條屋的內院,走過一條黑暗的走廊,想不到時已深夜,屋子裡還透出燈光,而且還有談話的聲音,看樣子那裡是茶間。「大風夜的茶話」,我不覺苦笑了一下,便輕輕走過去。我倒不擔心人聲妨礙我的活動,而是對在這樣風雅的屋子裡,這家主人和客人的夜半清談發生了興趣。

  走到隔扇外面,耳朵裡果然聽到茶炊沸水的聲音,和這聲音同時,卻出乎意外地聽到邊說邊哭泣的聲音。誰在哭呢——一聽是女人的哭聲。在這種富有人家的茶間裡,半夜裡有女人哭泣可不是一件尋常事,我憋住呼吸,從隔扇縫裡透出的亮光中,向茶間悄悄張望。

  燈光中,看見古色古香的板間中掛著書畫,供著菊花的盆景——果然是一間幽靜風趣的房間,板間前面——正在我望過去的正面,坐著一位老人,大概就是主人彌三右衛門吧,穿著細花紋羽綢外套,兩手抱著胸脯,一眼望去,和茶炊的沸聲同樣清楚。他的下首,坐著一位端莊的梳高髮髻的老太太,只見一個側臉,正在不斷地拭眼淚。

  「儘管生活富裕,大概也遇到什麼難題了。」我這樣想著,自然露出了微笑。微笑——倒並非對這對夫婦存什麼惡意。像我這種已經背了四十年惡名聲的人,對別人——特別是別人的不幸,是會幸災樂禍的(表情殘酷)。那時我好似看歌舞伎的場面,很高興地望著老夫婦在悲歎(諷刺地一笑)。不過,也不單是我,誰看小說都是愛看悲慘情節的嘛。

  過了一會兒,彌三右衛門歎了一口氣說:

  「已經碰上了這種難關,哭哭也挽回不了的了,從明天起,我決定把店員全部遣散。」

  那時一陣狂風,搖動了茶間,打亂了聲浪,我就沒聽清彌三右衛門太太的話。主人點點頭,兩手疊在膝蓋上,抬眼望望竹編的天花板,粗黑的眉毛,尖尖的頰骨,特別是那長長的眼梢——越看越覺面善,確實是在哪裡見過的。

  「主,耶穌基督呀,請把您的力量賜給我們吧……」

  彌三右衛門閉著眼喃喃禱告起來。老太婆也跟著祈求上帝的保佑。我還是一眼不眨地注視彌三右衛門的臉。屋外又吹過一陣風,我心裡一閃,記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在記憶裡清清楚楚地看出了彌三右衛門的面影。

  二十年前的往事,——這不用多說,只簡單談談事實。那時我出洋到阿媽港,有位日本人的船長,救了我的性命。當時大家沒通名姓便分開了。現在我見了這彌三右衛門,原來正是當年的那位船長。想不到會有這種巧遇。我仍舊注視這老人的臉,看著他寬實的肩身,骨節粗大的手指,還帶得有當年珊瑚礁的海水氣和白檀山的味道。

  彌三右衛門做完了長長的禱告,便安靜地對老婆子說:

  「以後一切,只好聽上帝安排了,——你看,茶炊開了,大家喝一杯茶吧!」

  老婆子重新忍住了胸頭的悲痛,悄然地說:

  「是呀,不過心裡後悔的是……」

  「得啦,多嘮叨有什麼用哩,北條丸沉沒,全部資本完結了……」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想兒子彌三郎,如果不把他趕走……」

  我聽了這場對話,又輕輕一笑,現在已不是對北條屋幸災樂禍,而是想到自己「有報恩的機會了」,覺得高興。我這個被人到處緝捕的阿媽港甚內,終於也能報答自己的恩人了。這種高興——不,除了我自己以外,別人是不會瞭解的(譏諷地)。世上行善者是可憐的,他們一件壞事也沒幹過,儘管行善,也不會感到快樂。他們是不懂這種心情的。

  「你說什麼,這種畜生,世上沒有倒還好些呢。」彌三右衛門把目光移開燈光,說,「如果那傢伙可以當錢使,闖過今天的難關,那趕走他就……」

  彌三右衛門剛說完,突然吃驚地見到我。當然他會吃驚,那時我已不出聲地推開了紙隔扇,而且我是行腳和尚打扮,剛才脫掉了箬笠,裡面戴的是南蠻頭巾。

  「你是誰?」

  彌三右衛門雖是老人,一下子卻跳起來了。

  「不,請不要慌,我叫阿媽港甚內……噯,請放心,我是一個強盜,今晚到府上來,本來另外有事……」

  我摘去頭巾,坐在彌三右衛門面前。

  以後的事,我不說您也可以猜到。我答應了他,為了打救他的急難,報答他的大恩,在三大之內,給他籌到六千貫①銀子,一天不誤。哎喲,門外好像有人。那麼請原諒,明天或後天晚上,我再偷偷來一次吧。那大十字架星的光雖照耀在阿媽港的天空,可是在日本的天空中是見不到的。我沒有像星光一樣離開日本,今夜特地來請您做彌撒,就為了怕對不起保羅的靈魂嘍。

  ①日本的一貫,約合七斤半。

  您說我怎樣逃走嗎?那可甭擔心,從這高天窗,從那大煙囪口,我都可以自由出人,現在,千萬拜託,為了恩人保羅的靈魂,這話千萬別告訴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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