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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地(4)


  盤腿坐著的阿民抱著膝蓋,冷冷地這麼刺了一句。被突然擊中要害的阿住,不知不覺地摘下了大花鏡。而為什麼要摘下來,她自己也不知道。

  「啥呀?你,怎麼說出了這種話!」

  「你在小廣爸爸死的時候,自己說的話不會忘吧?你說如果把咱家的地分成兩份,就對不起祖先……」

  「是啊!俺是這樣說過。可是,你也想想看。這不是此一時彼一時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阿住拼命地為招進一個男勞力而爭辯著。然而,阿住的意見連她自己聽來,也覺得站不住腳。這首先是因為她不能講出自己的真心話——也就是說,她不能道出自己是為了想過得舒服些。阿民看穿了婆婆的心思,一邊仍然嚼著鹹豌豆,一邊不容情地申斥婆婆。還不只這樣,阿住過去不知道兒媳有一張天生的能說會道的嘴巴,那也幫了不少忙。

  「那樣對你當然挺好呀,因為你先死啊。——可是,婆婆,你換了俺看看,總不能破罐子破摔啊!俺可不圖自己是清白啦,或者是傲氣地當一輩子寡婦。在腰酸腿痛睡不著覺的夜裡,俺也曾經仔細想過,這麼固執己見,也是出於無可奈何。雖然說無可奈何,可是轉過念頭一想,這都是為了咱家,為了小廣,於是俺就只好咬著牙幹下去了……」

  阿住只是茫然望著兒媳的面孔。這時她不知不覺地弄清了一個事實。就是不管她怎麼著急,直到她閉上眼睛那一天,她也不用想得到安閒。

  阿住等兒媳講完話之後,重新戴上大花鏡。然後半自言自語地這樣結束了自己的談話:「可是,阿民,在世上光講大道理是行不通的,你也該仔細想想啊!俺不再說什麼了!」

  過了二十分鐘,不知是村裡哪個年輕小夥子,用男中音唱著小調,慢慢地從門前走過去了。「年輕的嫂嫂,今天來割草。草兒啊,服服帖帖,開鐮割喲!」——小調的聲音離遠了後,阿住又透過老花鏡,偷偷看了一眼阿民的臉色。然而,阿民朝著油燈長長伸著兩條腿,連連打著哈欠。

  「怎麼樣,睡覺吧!好早點起來。」

  阿民剛剛這麼說完,伸手抓起一把鹹豌豆,然後吃力地從爐旁站起身來……

  從那以後有三四年時間,阿住默默地忍受著勞累。這好比是一匹常年勞累的馬一樣,嘗著套著軛的老馬所經歷過的那種苦楚。阿民照樣到外邊拼命幹地裡的活。阿住也照樣辛勤地幹著家務活。但是看不見的一根鞭子,在不斷地威逼著她。有時候因為沒有燒洗澡水,有時候因為忘記了曬稻子,有時候因為放牛,阿住經常受到性格倔強的阿民的諷刺和斥責。但是,阿住從來也不還嘴,一聲不響地忍受著勞累。這首先是因為她一向就有忍從的精神,其次是因為孫子廣次比對母親更依戀奶奶。

  實際上在別人眼裡看來,阿住幾乎和從前一樣,沒有什麼變化。如果稍有點變化的話,那只是不像從前那樣誇獎兒媳了。這樣細小的變化,並沒有特別引起別人的注意。至少是鄰居的老婆婆,還照樣說阿住是個「來世修好」的人。

  盛夏的一個火熱的晌午,阿住在堆房前葡萄架的濃蔭裡,和鄰居的老婆婆談閑天。四周除了牛棚裡的蒼蠅嗡嗡聲外,一片寂靜。鄰居的老婆婆一邊聊天,一邊吸著短短的捲煙。這是從兒子吸完的煙頭裡仔細收集起來的。

  「阿民呢?哦,割乾草去了嗎?年紀輕輕的,啥都肯幹!」

  「哪裡話呀,一個女人家與其到外邊去,俺看最好還是幹家裡的活!」

  「不呀,喜歡幹地裡活的人可比什麼都強啊。俺家媳婦過門已經七年了,別說是到地裡去,就是薅草也沒幹過一天呀!每天就是給孩子洗點什麼啦,拆拆縫縫自己的東西啦,就這麼過日子。」

  「還是這樣好啊!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自己也利利落落的,現在時興嘛!」

  「話雖這麼說,現在的年輕人都不願意幹莊稼活呐!——喲,方才是什麼聲音?」

  「方才的聲音?你可真是的,那是牛放屁喲。」

  「是牛放屁呀?你瞧瞧真是的。——大熱天裡頂著太陽,在谷地裡薅草什麼的,年紀輕輕的,也夠辛苦的了!」

  兩個老太婆和睦地這麼閒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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