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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絹(3)


  「反正能盡力做的,都盡力做了,除了聽天由命已經沒有辦法了。既然這樣,即使回想起過去的一切,也不能再埋怨什麼了。」

  在這談話中間,先生發覺到意外的一件事實。那就是這位婦人的態度。舉止,一點兒也不像談自己兒子的死,眼睛裡沒有眼淚。聲音也和平時一樣。同時嘴角還浮著微笑。如果是不聽談話,而是僅僅看外貌的話,不論什麼人,都會以為這位婦人是在談家常。先生覺得這很奇怪。

  ——那還是先生從前在柏林留學時候的事。當今的德國皇帝的父親,威廉一世駕崩。先生在常去的咖啡店裡聽到了這個訃告,最初只是受到了一般的觸動。於是和往常一樣精神奕奕,把手杖夾在腋下,回到了公寓。剛一開門,公寓的兩個孩子一下子抱住了先生的脖子,一塊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一個穿著茶色的上衣,是十二歲的女孩子,另一個穿著藏青色的短褲,是九歲的男孩子。喜歡孩子的先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邊撫摩著兩個人的光澤的頭髮,一邊不停地安慰他們說:「怎麼啦?怎麼啦?」可是,孩子們仍然不停地哭著。後來抽抽搭搭地說:「陛下老爺爺去世了。」

  先生覺得一個國家的元首死了,連小孩子都這麼悲傷,實在不可思議。這決不能單純地認為是皇室和人民之間的關係問題。自從到歐洲以來,歐洲人的衝動的感情表露,已經多次觸動了先生的視聽。現在碰到的情況更使作為日本人、作為武士道信奉者的先生,大吃一驚了。當時那種驚訝和同情交織在一起的心情,至今仍很難忘懷。——先生覺得今天的情況也是那麼令人納悶,所不同的是這位婦人的不落淚,讓人感到很詫異。

  然而,在第一個發現之後,不久又有了第二個發現。

  那時主客的談話,從對去世的青年的追憶,談到日常生活瑣事,後來又回到對青年的追憶。恰巧在那個時候,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朝鮮團扇從先生手上滑下去,啪的一聲掉到拼花地板上。談話自然不是急迫到刻不容緩的那種程度。於是先生從椅子上向前躬下上半身,彎著腰,朝地板伸出手去。團扇掉到小桌子下面——掉到套在拖鞋裡的婦人的白襪子旁邊。

  那時先生的目光偶然落到婦人的膝蓋上。膝蓋上放著握著手絹的手。當然僅僅這樣,倒算不上是什麼發現。然而,先生同時注意到婦人的手在激烈地顫抖著。他還注意到兩手一邊在顫抖著,一邊可能是由於在強抑制著感情的激動的緣故,緊緊握著手絹,只差沒撕碎了。同時他還覺察到滿是皺褶的絲手絹,那繡花的手絹邊在顫抖著的手指中間,好像被微風吹動似地抖動著。——婦人雖然臉上浮著微笑,實際上全身早就在哭泣了!

  拾起團扇,抬起頭來,先生的臉上露出了方才沒有過的表情。這是看了不該看的事物而引起的欽敬的心清,以及由於這種心情而產生的滿足,並且多少帶著點戲劇味道的、好像有點誇張的、極其複雜的表情。

  「哎,你的痛心,我雖然是個沒有孩子的人,也是很瞭解的。」

  先生好像看到了晃眼的東西,稍微有點做作地轉過臉去,同時用低沉的,充滿了感情的調子這樣說。

  「謝謝!但是,今後不管怎麼說,人也是回不來了……」

  婦人微微低下頭。在那明朗愉快的臉上仍然充滿著無限的微笑。

  兩小時之後,先生洗了澡,進了晚餐,吃了飯後的櫻桃,並且快快樂樂地坐到走廊的籐椅上。

  漫漫長夏的黃昏;老是浮泛著淡淡的光輝,大敞著玻璃窗子的寬闊的廊下,很不容易黑下來。先生在暗淡的光線下,先是把左膝架到右膝上,把腦袋靠在籐椅的椅背上,呆呆地眺望著岐阜燈籠的紅穗子。先前那本斯特林堡,仍然拿在手裡,可是一頁也沒有讀。這也是有道理的。——在先生的頭腦中,仍然充滿了西山篤子值得稱讚的舉止。

  先生一邊吃著飯,一邊從頭至尾把事情對太太講了一遍。同時稱讚說,那是日本女性的武士道。熱愛日本和日本人的太太,聽了這話,當然不無同情。先生看到太太是個熱心的聽者,感到很滿意。太太,方才的婦人,以及歧阜燈籠——這三者現在以其某種倫理道德為背景浮現在先生的意識裡。

  搞不清楚先生在這種幸福的回憶裡沉浸了多久。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先生忽然記起某雜誌約稿的事來。這家雜誌以《致現代青年的一封信》為題,向各方徵集一般道德上的意見。他想以今天的事情為材料,儘快把自己的感受寫完寄出。——先生這麼想著,微微地搔著腦袋。

  搔著腦袋的手,就是拿書的那只手。這時先生才注意到方才撂下的那本書,他順著先前放進去的名片,打開讀過的那一頁,恰好那時,女用人來了,點上了歧阜燈籠,因此那細細的鉛字、讀起來也就不感到怎麼困難了。先生也沒有別的要讀的,就把月光漫不經心地落在書上。斯特林堡這樣說:

  在我年輕的時候,人們對我講過海貝爾克夫人的,可能是來自巴黎的手絹的事。那是臉上浮著微笑,兩手卻把手絹一撕兩半的雙重演技。我們現在把這個叫派頭。

  先生把書放在膝蓋上。因為書還是打開著的,西山篤子的名片依然放在書頁裡。然而,先生想的已經不是那位婦人了。並且既不是太太,也不是日本文明,而是將破壞這些均衡的調和的莫名其妙的什麼東西。斯特林堡指責的表演方法,和實際道德上的問題,當然是不同的。可是,現在從讀過的文字所得到的暗示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擾亂著剛剛洗過澡的、悠閒自得的先生的心情。既擾亂著武士道,而且還擾亂著那個獨特的表演方法……

  先生不快地晃了三兩次腦袋,這時他又翻眼向上瞧,開始緊緊地凝視著畫著秋天花草的明亮的歧阜燈籠……

  一九一六年九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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