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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絹(2)


  因此,先生對￿斯特林堡以簡勁之筆對各種表演方法所作的評論,完全談不出自己的見解。僅僅是使他聯想到在歐洲留學時所看到的戲劇中的某些情景,充其量不過是在這個範圍內有一些興趣罷了。也可以說這和中學英語教師為了尋找慣用語,而去讀肖伯納的劇本沒有什麼不同。但就算是勉勉強強的興趣也罷,終究還是興趣。

  走廊的天花板吊著還沒有點燃的歧阜燈籠。坐在籐椅上的長穀川謹造先生,在讀斯特林堡的《編劇法》。我就是只寫這麼一點,讀者大概也不難想像這是多麼悠長的初夏的午後。可是,決不能因為我這麼一說,就認為先生是百無聊賴。如果有人這樣解釋,那就是故意對我寫作的心情進行諷嘲曲解。——現在,連斯特林堡,先生也不得不中途停下來,因為突然女用人報告有客來訪,打斷了先生的雅興。不管天多麼長,人間的瑣事似乎不把先生忙壞了不會罷休……

  先生把書放下,向方才女用人送來的小小名片看了一眼。白白的紙上,用纖細的筆劃寫著西山篤子的名字。至今相識的人裡,好像沒有這麼一個人。交際很廣的先生,從籐椅上站起來,為了慎重起見,又粗略地把頭腦裡的人名簿翻了一遍。但是,仍然沒有記憶起這樣一個名字。這時先生把名片當書簽夾到書裡,又把書放到籐椅上,以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整整絹絲單衣前襟,又稍稍看了一眼眼前的歧阜燈籠。在這種情況下,大概不管誰都是這樣,和恭候的客人相比,恭候的主人的心情則更為焦躁不安。先生平時嚴謹,更何況對今天這樣一位不相識的女客,這種事就不需要我多饒舌了。

  先生看了一下表,便推開客廳的門。走進屋,在放下握著的門把手那當兒,椅子上坐著的四十歲上下的婦人幾乎同時也站了起來。客人出乎先生的預料,穿著質地很好的鐵青色單衣,黑羅紗的外禮服,胸前細細的衣縫那兒,帶扣上的翡翠凸現出涼爽的菱形。即便是不注意細節的先生,也馬上看得出她頭上挽的是圓髻①。日本人特有的圓臉,琥珀色的皮膚,好像是個賢妻良母。先生看了這位客人一眼,就覺得好像在哪兒看到過。

  ① 圓髻是日本已婚婦女梳的一種髮型,髮髻橢圓,略扁。

  「我是長穀川。」

  先生親切地打招呼。他以為這麼一說,如果以前見過面,對方就會講出來的。

  「我是西山憲一郎的母親。」

  婦人用清晰的聲音作了自我介紹,恭恭敬敬地還禮。

  說起西山憲一郎來,先生現在仍然記得。他也是寫過關于易蔔生和斯特林堡的評論的一個學生,記得他是德國法律專業的,自入學以來,常常走訪先生,提出思想問題。他在今年春天得了腹膜炎,住進大學病院,先生也曾順便去看望過他一兩次。所以說曾經在哪兒看到過這位婦人,就不是毫無根據的了。那濃眉的、精神充沛的青年和這位婦人,可以用日本的「一瓜破二」的俗語來形容,他們是驚人的相似。

  「啊,西山君的……是嗎?」先生一邊獨自點著頭,一邊指著小小桌子對過的椅子說,「請,請那裡坐。」

  婦人先對突然訪問先生表示歉意,又一次恭恭敬敬地行禮,然後在指示的椅子上坐下來。在那時候,婦人從衣袖裡拿出一件白色的什麼,大概是手絹吧。先生一看這個,就趕緊把桌子上的朝鮮團扇遞過去,同時在桌旁椅子上坐下來。

  「先生的住宅很好。」

  婦人有點做作地向室內看了一圈。

  「哪兒的話,只是大,一點也不頂用。」用這種話應酬慣了的先生,把那時女用人送來的冷茶,放到客人面前,同時馬上把話頭轉到對方:「西山君怎麼樣了?身體沒有特別的變化吧?」

  「是。」婦人謙恭地把兩隻手重疊著放在膝蓋上,把話停頓了一下,接著平靜地說下去。她仍然用穩重而流利的調子說:「實際上今天我是為兒子的事才來打攪先生,他終於去世了。生前曾得到先生很多照顧……」

  先生以為婦人沒有喝茶是客氣,這時他正在把紅茶的茶碗拿到嘴邊。他覺得勉強相勸,不如自己主動喝好一些。但是,茶碗還沒有挨上柔軟的口髭的時候,婦人的話使先生猛然吃了一驚。是喝茶呢,還是不喝呢?——這樣一種和青年的死完全無關的思想,在一瞬間困擾著先生的心靈。但是也總不能拿著茶碗停在那兒。於是先生下了決心,猛一口喝了半杯,微微皺著眉頭,好像噎住似地說:「哦呀!」

  「……在病院的時候,他常常念叨先生的關懷,雖然知道先生很忙,我還是想告訴先生,順便向先生表示感謝……」

  「哪裡話,不敢當。」先生放下茶碗,繼而又拿起塗了一層白蠟的團扇,怫然地這麼說,「終於去世了。正是在最有希望的年紀!……我已經好久不曾到病院問候,我總以為會好起來的……那麼是什麼時候去世的呢?」

  「昨天正好是頭七。」

  「是在病院去世的嗎?」

  「是。」

  「哎,實在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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