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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藥粥(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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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確是稀奇。」五品著意瞧瞧利仁又瞧瞧家臣,隨聲附和著,討得兩方都很滿意。 「這樣說還不算。而且,戰戰兢兢,渾身發抖。『萬萬不得遲誤。如有遲誤,吾將被主公趕出家門矣。』說著大哭不止。」 「那麼,現在如何了?」 「後來便一下子昏睡過去。我們出來時,似乎還沒有醒。」 「如何?」聽完家巨的話,利仁得意地瞧著五品說,「連畜類都要聽我利仁驅使!」 「真叫人不勝驚訝。」五品搔著紅鼻子,低了低頭,然後,張嘴結舌,故意顯出吃驚的樣子。鬍子上還沾了一滴方才喝的酒。 當天夜裡。五品在利仁府上的一間屋內,茫然瞧著方角座燈,竟難以入睡。漫漫長夜,眼睜睜直挨到天明。傍晚到達此地之前,一路上,同利仁及其隨從談笑風生,經過松山、小溪、枯野,以及荒草、落葉、岩石、野火、青煙——這些物事,一件件又在五品的心頭浮現出來。尤當黃昏時分,暮靄沉沉之中,終於來到這府邸,看見長缽裡炭火熊熊,不覺長長鬆口氣時的那份心情——此刻,居然躺在此處,這不能不令人覺得,仿佛是遙遠的往事。棉花有四五寸厚的黃被下,五品愜意地伸直了腿,情不自禁地呆呆看起了自家的睡姿。 被下,穿了兩件淺黃色的厚棉衣,是利仁借與的,足以讓他暖得動輒出汗。加之晚飯時,幾杯老酒下肚,醉意更使他身上熱烘烘的。枕畔,格子板窗外面,就是寒霜委地的大院子。他是這樣的陶陶然,沒有一絲苦寒的感覺。這一切與自己在京都的街房相比,簡直有雲泥之別。儘管如此,我們的五品,心裡好似七上八下,總有那麼一抹不安。首先,時間慢得令人望眼欲穿。但同時又覺得,天亮——也就是說,喝山藥粥的時刻,不要來得太快。這兩種矛盾的感情,之所以相生相剋,蓋困境遇變化急劇,心情也變得不安起來,就如今日的天氣一樣,陡然變得冷颼颼的。凡此種種都是障礙,難得這樣暖和,竟也不能使他輕易入睡。 這時,聽見外面院子裡,有人高聲說話。聽聲音,像是今日中途接他們的那個白髮家臣,似乎在吩咐什麼事情。聲音乾澀,許是從滿地霜華上傳過來的緣故?凜然如同寒風,甚至覺得句句穿透他的骨髓。 「這邊的下人聽著!奉主公之命:明晨卯時前,每人須交長五尺、粗三寸的山藥一根。萬萬不可忘記,務必于卯時前交來。」 這話反復說了兩三遍,俄頃,人聲寂然,周遭隨即一如方才,恢復冬夜的寧靜。靜寂中,只有燈油嘶嘶作響。火苗像條紅絲綿,搖曳不定。五品把個哈欠硬是忍了回去,旋又沉入胡思亂想。——既然提到山藥,准是要做山藥粥才叫拿來的。這麼一想,剛才只顧注意聽外面而暫時忘卻的不安,不知什麼工夫,竟又潛入心頭。而且,比方才尤為強烈的是,他不願過早就把山藥粥吃個夠。這念頭偏生跟他作對,總在腦中盤旋,不肯離去。「飽嘗山藥粥」的夙願,要是這樣輕而易舉就兌現,幾年來好不容易忍到今天,盼到今天,豈不白費力氣了麼?倘如辦得到,但願事情能這樣:突然來個什麼節外生枝,山藥粥暫時喝不成,等除掉麻煩,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再喝它個夠。——五品的心思就像「陀螺」一樣,滴溜溜總圍著一處轉,這時,因旅途勞累,不知不覺酣然睡去。 翌日清晨,五品一睜開眼,便惦記起昨夜的山藥一事,所以什麼都不顧,只管先打開格子板窗。這才發現自己睡得人事不知,怕是已過了卯時吧。院子裡鋪著四五張長席子,上面堆了兩三千根圓木似的東西,像座小山,竟有那斜伸出去的檜皮房檐一般高。定睛一瞧,五尺長三寸粗,齊刷刷的盡是大得出奇的山藥。 五品揉著惺松的睡眼,四下看過來,簡直目瞪口呆。借大的院子裡,好似新打的樁子上,接連安了五六口能盛五石米的大鍋,穿著白布褂子的年輕使女,不下幾十人,圍著大鍋忙乎。燒火的,掏灰的,將白木桶中「甜葛汁」舀到鍋裡去的,人人為熬山藥粥,忙得不可開交。鍋下冒出的青煙,鍋內升騰的熱氣,同尚未消盡的曉靄融成一片,廣闊的庭院整個兒籠罩在灰濛濛之中,甚至辨不清物事,惟有鍋下熊熊燃燒的烈焰,發出紅通通的亮光。所見所聞,亂亂哄哄,就像著了火打起仗似的。五品這時才想到,熬山藥粥竟用這樣大個兒的山藥,在這樣大傢伙的鍋裡煮!而自己,就為喝這口粥,才巴巴兒地從京都跋涉到越前的敦賀來。這一切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我們五品那值得同情的胃口,其實,這時早已倒掉了一半。 一小時之後,五品同利仁,同利仁的岳丈有仁,共進早膳。面前,一個帶梁的大銀鍋裡,漫然如同海水般裝了滿滿一鍋的,就是那可怕的山藥粥。五品方才已看見幾十個年輕後生,靈巧地使著薄刃刀,將堆得房檐高的山藥,從一頭麻利地切碎。然後,那些使女跑來跑去,你來我往,把切好的山藥拾攝起來,放進一口口大鍋裡,拾攝起來,再放進去。最後,等到長席上的山藥一根不剩的時候,便見幾團熱氣,混合著山藥味,甜葛味,從鍋中冉冉升騰到晴朗的晨空。目睹這一切的五品,此刻面對著銀鍋裡的山藥粥,不等品嘗,就已覺得腹滿肚脹,恐怕一點也不誇張。——五品面對銀鍋,難為情地揩著額上的汗水。 「這山藥粥,您從未喝個夠。現在不用客氣,只管喝吧。 岳丈有仁吩咐童兒們,又在桌上擺了幾隻銀鍋。每鍋的山藥粥,都滿得幾乎溢出來。本來就紅通通的鼻子,現在越發紅了,將鍋裡的粥盛出一半倒在大土缽裡,閉著眼睛,硬著頭皮喝了下去。 「家父也說了,務請不要客氣。」 利仁從旁不懷好意地笑道,勸他再喝一鍋。吃不消的,只有五品。說得不客氣,這山藥粥,打一開始他就一碗都不想喝。如今,他捏著鼻子,勉勉強強才喝掉半鍋。若再多喝一口,恐怕不等咽下去就會吐出來。話又說回來,倘若不喝,等於辜負利仁和有仁的一片厚意。於是,他又閉上眼睛,把餘下的半鍋喝掉了三成。最後,連一口都難以下嚥了。 「實在感謝不盡。已經足夠了。——哎呀呀,實在感謝不盡。」 五品說得語無倫次。顯然他已尷尬透頂。鬍子上,鼻尖上,淌著豆大的汗珠子,簡直不像在寒冬季節。 「吃得太少啦。客人顯然客氣哩。喂喂!你們在幹什麼呐?」 童兒們隨著有仁的吩咐,又要從銀鍋往土缽裡盛粥。五品揮動著兩手,像趕蒼蠅一樣,表示堅辭之意。 「不能要了,已經夠了。……太失禮了,足矣足矣。」 若不是利仁這時指著對面屋簷說:「瞧那邊!」有仁說不定還會勸個不停,要五品喝山藥粥。幸好,利仁的聲音把眾人的注意力引到那座房子上。朝陽正灑在檜皮聾的屋簷上。炫目耀眼的陽光下,老老實實坐著一隻毛色潤澤的畜類。一看,正是前日利仁在荒郊枯野的路上,捉住的那只阪本野狐。 「狐狸也要吃山藥粥哩。來人哪!賞它些吃的!」 利仁的吩咐當即照辦。狐狸從屋簷上跳了下來,直奔院子去吃山藥粥。 五品瞧著狐狸吃山藥粥,回想起來此之前的自己,心中充滿依依之情。那是受許多武士愚弄的他。是挨京都娃兒辱駡「你個酒糟鼻子!算什麼東西2」的他。是穿著褪了色的短褂和裙褲,像條喪家之犬,仿俊在朱雀大路上,可憐而孤獨的他。但同時又是將飽餐一頓山藥粥的夙願,獨自珍藏在心的幸福的他。——他放心了,可以不必再喝山藥粥了,同時覺出,滿頭的大汗,漸漸從鼻尖上幹了起來。雖說天氣晴朗,敦賀的早晨,依然寒風刺骨。五品忙不迭剛捂住鼻子,便沖著銀鍋,打了好大一個噴嚏。 (一九一六年八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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