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簡·奧斯汀 > 勸導 | 上頁 下頁
五十六


  「我發現,」他說,「哈維爾認為我已經訂婚了!哈維爾和他妻子毫不懷疑我們之間的鍾情。我感到大為震驚。在某種程度上,我可以立即表示異議,可是轉念一想,別人可能也有同樣的看法——她的家人,也許還有她自己——這時我就不能自己作主了。如果路易莎有這個願望的話,我在道義上是屬￿她的。我太不審慎了,在這個向題上一向沒有認真思考。我沒有想到,我同她們的過分親近竟會產生如此眾多的不良後果。我沒有權利試圖看看能否愛上兩姐妹中的一個,這樣做即使不會造成別的惡果,也會引起流言蜚語。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只得自食其果。」

  總而言之,他發覺得太晚了,他已經陷進去了。就在他確信他壓根兒不喜歡路易莎的時候,他卻必須認定自己同她拴在了一起,假如她對他的感情確如哈維爾夫婦想像的那樣。為此,他決定離開萊姆,到別處等候她痊癒。他很樂意採取任何正當的手段,來削弱人們對他現有的看法和揣測。因此他去找他哥哥,打算過一段時間再回到凱林奇,以便見機行事。

  「我和愛德華在一起呆了六個星期,」他說,「發現他很幸福。我不可能有別的歡樂了。我不配有任何歡樂。愛德華特地詢問了你的情況,甚至還問到你人變樣了沒有,他根本沒有想到:在我的心目中,你永遠不會變樣。」

  安妮嫣然一笑,沒有言語。他這話固然說得不對,但又非常悅耳,實在不好指責。一個女人活到二十八歲,還聽人說自己絲毫沒有失去早年的青春魅力,這倒是一種安慰。不過對於安妮來說,這番溢美之詞卻具有無法形容的更加重大的意義,因為同他先前的言詞比較起來,她覺得這是他恢復深情厚意的結果,而不是起因。

  他一直呆在希羅普郡,悔恨自己不該盲目驕傲,不該失算,後來驚喜地聽到路易莎和本威克訂婚的消息,他立刻從路易莎的約束下解脫出來。

  「這樣一來,」他說,「我最可悲的狀況結束了,因為我至少可以有機會獲得幸福。我可以努力,可以想辦法。可是,如果一籌莫展地等了那麼長時間,而等來的只是一場不幸,這真叫人感到可怕。我聽到消息不到五分鐘,就這樣說:『我星期三就去巴思。』結果我來了。我認為很值得跑一趟,來的時候還帶著幾分希望,這難道不情有可原嗎?你沒有結婚,可能像我一樣,還保留著過去的情意,碰巧我又受到了鼓勵。我決不懷疑別人會愛你,追求你,不過我確知你至少拒絕過一個條件比我優越的人,我情不由己地常說;『這是為了我吧?」

  他們在米爾薩姆街的頭一次見面有許多東西可以談論,不過那次音樂會可談的更多。那天晚上似乎充滿了奇妙的時刻。一會兒,安妮在八角廳裡走上前去同他說話;一會兒,埃利奧特先生進來把她拉走了;後來又有一兩次,忽而重新浮現出希望,忽而愈發感到失望。兩人勁頭十足地談個不停。

  「看見你呆在那些不喜歡我的人們當中,」他大聲說道,「看見你堂兄湊在你跟前,又是說又是笑,覺得你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一想,這肯定是那些想左右你的每個人的心願!即使你自己心裡不願意,或是不感興趣,想想看他有多麼強大的後盾!我看上去傻乎乎的,難道這還不足以愚弄我?我在一旁看了怎能不痛苦?一看見你的朋友坐在你的身後,一回想起過去的事情,知道她有那麼大的影響,對她的勸導威力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難道這一切不都對我大為不利嗎?」

  「你應該有所區別,」安妮回答。「你現在不應該懷疑我。情況大不相同了,我的年齡也不同了。如果說我以前不該聽信別人的勸導,請記住他們那樣勸導我是為了謹慎起見,不想讓我擔當風險。我當初服從的時候,我認為那是服從義務,可在這個問題上不能求助於義務。假如我嫁給一個對我無情無意的人,那就可能招致種種風險,違背一切義務。」

  「也許我該這麼考慮,」他答道,「可惜我做不到。我最近才認識了你的人品,可我無法從中獲得裨益。我無法使這種認識發揮作用,這種認識早被以前的感情所淹沒,所葬送,多少年來,我吃盡了那些感情的苦頭。我一想起你,只知道你屈從了,拋棄了我,你誰的話都肯聽,就是不肯聽我的話。我看見你和在那痛苦的年頭左右你的那個人呆在一起,我沒有理由相信,她現在的權威不及以前高了。這還要加上習慣勢力的影響。」

  「我還以為,」安妮說,「我對你的態度可能消除了你不少、甚至全部的疑慮。」

  「不,不!你的態度只能使人覺得,你和另一個男人訂了婚,也就心安理得了。我抱著這樣的信念離開了你,可我打定主意還要再見見你。到了早上,我的精神又振作起來,我覺得我還應該呆在這裡。」

  最後,安妮又回到家裡,一家人誰也想像不到她會那麼快樂。早晨的詫異、憂慮以及其他種種痛苦的感覺,統統被這次談話驅散了,她樂不可支地回到屋裡,以至於不得不煞煞風景,霎時間擔心這會好景不長。在這大喜過望之際,要防止一切危險的最好辦法,還是懷著慶倖的心情,認真地思考一番。於是她來到自己的房間,在欣喜慶倖之餘,變得堅定無畏起來。

  夜幕降臨了,客廳裡燈火通明,賓主們聚集一堂。所謂的晚會,只不過打打牌而已。來賓中不是從未見過面的,就是見得過於頻繁的。真是一次平平常常的聚會,搞得親熱一些吧,嫌人太多,搞得豐富多彩一些吧,嫌人太少。可是,安妮從沒感到還有比這更短暫的夜晚。她心裡一高興,顯得滿面春風,十分可愛,結果比她想像或是期望的還要令眾人贊羨不已,而她對周圍的每個人,也充滿了喜悅或是包涵之情。埃利奧特先生也來了,安妮儘量避開他,不過尚能給以同情。沃利斯夫婦,她很樂意結識他們。達爾林普爾夫人和卡特雷特小姐——她們很快就能成為她的不再是可憎的遠親了。她不去理會克萊夫人,對她父親和姐姐的公開舉止也沒有什麼好臉紅的。她同默斯格羅夫一家人說起話來,自由自在,好不愉快。與哈維爾上校談得情懇意切,如同兄妹。她試圖和拉塞爾夫人說說話,但幾次都被一種微妙的心理所打斷。她對克羅夫特將軍和夫人更是熱誠非凡,興致勃勃,只是出於同樣的微妙心理,千方百計地加以掩飾。她同溫特沃思上校交談了好幾次,但總是希望再多談幾次,而且總是曉得他就在近前。

  就在一次短暫的接觸中,兩人裝著在欣賞豐富多彩的溫室植物,安妮說道:

  「我一直在考慮過去,想公平地明辨一下是非,我是說對我自己。我應該相信,我當初聽從朋友的勸告,儘管吃盡了苦頭,但還是正確的,完全正確的。將來你會比現在更喜愛我的這位朋友。對於我來說,她是處於做母親的地位。不過,請你不要誤解我。我並非說,她的勸告沒有錯誤。這也許就屬￿這樣一種情況:勸告是好是賴只能由事情本身來決定。就我而言,在任何類似情況下,我當然決不會提出這樣的勸告。不過我的意思是說,我聽從她的勸告是正確的,否則,我若是繼續保持婚約的話,將比放棄婚約遭受更大的痛苦,因為我會受到.良心的責備。只要人類允許良知存在的話,我現在沒有什麼好責備自己的。如果我沒說錯的話,強烈的責任感是女人的一份不壞的嫁妝。」

  溫特沃思上校先瞧瞧她,再看看拉塞爾夫人,然後又望著她,好像在沉思地答道:

  「我尚未原諒她,可是遲早會原諒她的。我希望很快就能寬容她。不過我也在考慮過去,腦子裡浮現出一個問題;我是否有一個比那位夫人更可惡的敵人?我自己。請告訴我:一八O八年我回到英國,帶著幾千鎊,又被分派到拉科尼亞號上,假如我那時候給你寫信,你會回信嗎?總之一句話,你會恢復婚約嗎?」

  「我會嗎?」這是她的全部回答,不過語氣卻十分明確。

  「天啊!」他嚷道,「你會的!這倒不是因為我沒有這個想法,或是沒有這個欲望,實際上只有這件事才是對我的其他成功的報償。可是我太傲慢了,不肯再次求婚。我不瞭解你。我閉上眼睛,不想瞭解你,不想公正地看待你。一想起這件事,我什麼人都該原諒,就是不能原諒自己。這本來可以使我們免受六年的分離和痛苦。一想起這件事,還會給我帶來新的痛楚。我一向總是自鳴得意地認為,我應該得到我所享受的一切幸福。我總是自恃勞苦功高,理所當然應該得到報答。我要像其他受到挫折的大人物一樣,」他笑吟吟地補充道,「一定要使自己的思想順從命運的安排,一定要認識到自己比應得的還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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