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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可是,」當大夥走上前去迎接他們幾位時,安妮自言自語地說,「他也許並不比我更傷心。我無法相信他的前程就這麼永遠葬送了。他比我年輕,在感情上比我年輕,如果不在事實上的話。他作為一個男子漢,是比我年輕。他會重新振作起來,找到新的伴侶。」

  大家相見了,作了介紹。哈維爾上校是個高大黝黑的男子,聰敏和善,腿有點跛,由於面目粗獷和身體欠佳的緣故,看上去比溫特沃思上校老相得多。本威克中校看樣子是三人中最年輕的,事實上也是如此,同他倆比起來,他是個小個子。他長著一副討人喜歡的面孔,不過理所當然,神態比較憂鬱,不太肯說話。

  哈維爾上校雖然在舉止上比不上溫特沃思上校,但卻是個極有教養的人,他為人真摯熱情,樂於助人。哈維爾夫人不像丈夫那樣教養有素,不過似乎同樣很熱情。兩人和藹可親極了,因為那夥人是溫特沃思上校的朋友,他倆便把他們統統看作自己的朋友。他們還極為親切好客,一再懇請大夥同他們一起共進晚餐。眾人推託說他們已在旅館訂好了晚餐,他倆雖然最後終於勉勉強強地認可了,但是對於溫特沃思上校能把這樣一夥朋友帶到萊姆,而居然沒有理所當然地想到和他們一起共進晚餐,仿佛感到有些生氣。

  從這件事裡可以看出,他們對溫特沃思上校懷有無比深厚的感情,殷勤好客到那樣罕見的地步,實在令人為之神馳。他們的邀請不像通常意義上的禮尚往來,不像那種拘泥禮儀、炫耀自己的請客吃飯,因此安妮覺得,她要是和他的同事軍官進一步交往下去,精神上不會得到安慰。她心裡這麼想:「他們本來都該是我的朋友。」她必須盡力克制自己,不要讓情緒變得過於低落。

  他們離開碼頭,帶著新結交的朋友回到了家裡。屋子實在太小,只有真心邀請的主人才認為能坐得下這麼多客人。安妮對此也驚奇了一刹那,不過當她看到哈維爾上校獨出心裁地做了巧妙安排,使原有的空間得到了充分利用,添置了房子裡原來缺少的家具,加固了門窗以抵禦冬季風暴的襲擊,她不禁沉浸在一種十分舒適的感覺之中。瞧瞧屋裡的種種陳設,房主提供的普通必需品,景況都很一般,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倒是幾件木制珍品,製作得十分精緻,另外還有個他從海外帶回來的什麼珍奇玩意兒,所有這些東西不單單使安妮感覺有趣;因為這一切都同他的職業有關聯,是從事這職業的勞動成果,是這職業對他生活習慣產生影響的結果,給他的家庭生活帶來了一派安逸幸福的景象,這就使她多少產生了一種似喜非喜的感覺。

  哈維爾上校不是個讀書人,不過本威克中校倒收藏了不少裝幀精緻的書籍。他經過巧妙的設計,騰出了極好的地方,製作了非常漂亮的書架。他由於腳玻,不能多運動,但他富有心計,愛動腦筋,使他在屋裡始終忙個不停。他畫畫,上油漆,刨刨鋸鋸,膠膠貼貼,為孩子做玩具;製作經過改進的新織網梭;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辦完了,就坐在屋子的一角,擺弄他的那張大魚網。

  大家離開哈維爾上校寓所時,安妮覺得自己把歡愉拋到了後面。她走在路易莎旁邊,只聽她欣喜若狂地對海軍的氣質大加讚揚,說他們親切友好,情同手足,坦率豪爽。她還堅信,在英國,水兵比任何人都更可貴,更熱情,只有他們才知道應該如何生活,只有他們才值得尊敬和熱愛。

  眾人回去更衣吃飯。他們的計劃已經取得了圓滿的成功,一切都很稱心如意。不過還是說了些諸如「來得不是時候」、「萊姆不是交通要道」、「遇不到什麼旅伴」之類的話,旅館老闆只好連連道歉。

  安妮起初設想,她永遠不會習慣于同溫特沃思上校呆在一起,誰想現在居然發現,她對於同他在一起已經越來越習以為常了,如今同他坐在同一張桌前,說上幾句一般的客套話(他們從不越雷池一步),已經變得完全無所謂了。

  夜晚天太暗,夫人小姐們不便再相聚,只好等到明日,不過哈維爾上校答應過,晚上來看望大家。他來了,還帶著他的朋友,這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因為大家一致認為,本威克中校當著這麼多稀客的面,顯得非常沉悶。可他還是大膽地來了,雖然他的情緒同眾人的歡樂氣氛似乎很不協調。

  溫特沃思上校和哈維爾上校在屋子的一邊帶頭說著話,重新提起了逝去的歲月,用豐富多彩的奇聞軼事為大家取樂逗趣。這當兒,安妮恰巧同本威克中校坐在一起,離著眾人很遠。她天生一副好性子,情不自禁地與他攀談起來。他羞羞答答的,還常常心不在焉。不過她神情溫柔迷人,舉止溫文爾雅,很快便產生了效果,她開頭的一番努力得到了充分的報答。顯然,本威克是個酷愛讀書的年輕人,不過他更喜歡讀詩。安妮相信,他的老朋友們可能對這些話題不感興趣,這次她至少同他暢談了一個晚上。談話中,她自然而然地提起了向痛苦作鬥爭的義務和益處,她覺得這些話對他可能真正有些作用。因為他雖說有些靦腆,但似乎並不拘謹,看來他很樂意衝破慣常的感情約束。他們談起了詩歌,談起了現代詩歌的豐富多彩,簡要比較了一下他們對幾位第一流詩人的看法,試圖確定《瑪密安》與《湖上夫人》①哪一篇更可取,如何評價《異教徒》和《阿比多斯的新娘》②,以及《異教徒》的英文該怎麼念。看來,他對前一位詩人充滿柔情的詩篇和後一位詩人悲痛欲絕的深沉描寫,全部了如指掌。他帶著激動的感情,背誦了幾節描寫肝腸寸斷、痛不欲生的詩句,看上去完全是想得到別人的理解。安妮因此冒昧地希望他不要一味地光讀詩,還說酷愛吟詩的人欣賞起詩歌來很難確保安然無恙;只有具備強烈的感情才能真正欣賞詩歌,而這強烈的感情在鑒賞詩歌時又不能不有所節制。

  他的神色顯不出痛苦的樣子,相反卻對她暗喻自己的處境感到高興,安妮也就放心大膽地說了下去。她覺得自己忍受痛苦的資歷比他長一些,便大膽地建議他在日常學習中多讀些散文。當對方要求她說得具體些,她提到了一些優秀道德家的作品、卓越文學家的文集,以及一些有作為的、遭受種種磨難的人物的回憶錄。她當時想到了這些人,覺得他們對道德和宗教上的忍耐做出了最高尚的說教,樹立了最崇高的榜樣,可以激勵人的精神,堅定人的意志。

  本威克中校聚精會神地聽著,似乎對她話裡包含的關心十分感激。他雖然搖了搖頭,歎了幾口氣,表明他不大相信有什麼書能解除他的痛苦,但他還是記下了她所推薦的那些書,而且答應找來讀讀。

  夜晚結束了,安妮一想起自己來到萊姆以後,居然勸誡一位素昧平生的小夥子要忍耐,要順從天命,心裡不禁覺得好笑起來。可是再仔細一考慮,她不由得又有幾分害怕,因為像其他許多大道德家、說教者一樣,她雖然說起來頭頭是道,可她自己的行為卻經不起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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