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簡·奧斯汀 > 曼斯菲爾德莊園 | 上頁 下頁
九一


  這可能要成為一次沉悶的旅行。范妮常聽到埃德蒙長籲短歎。假若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再怎麼打定主意抑制自己,也會向她吐露苦衷的。但是,由於有蘇珊在場,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心事埋在心底,雖然也想講點無關緊要的事情,可總也沒有多少話好說。

  範妮始終關切地注視著他,有時引起了他的注意,深情地朝她微微一笑,使她頗感欣慰。但是,第一天的旅途結束了,他卻隻字沒有提起讓他心情沮喪的事情。第二天早晨,他稍微說了一點。就在從牛津出發之前,蘇珊待在窗口,聚精會神地觀看一大家人離店上路,埃德蒙和範妮站在火爐附近。埃德蒙對範妮的面容變化深感不安。他不知道她父親家裡的日常生活多麼艱苦,因此把她的變化主要歸咎于、甚至完全歸咎於最近發生的這件事。他抓住她的手,用很低的但意味深長的口氣說道:「這也難怪——你一定會受到刺激——你一定會感到痛苦。一個曾經愛過你的人,怎麼會拋棄你啊!不過,你的——你的感情投入比較起來時間還不算長——範妮,你想想我吧!」

  他們的第一段路程走了整整一天,到達牛津的時候,幾個人已經疲憊不堪。但是,第二天的行程結束得比頭一天早得多。馬車進入曼斯菲爾德郊野的時候,離平時吃正餐的時間還早著呢。隨著漸漸臨近那心愛的地方,姊妹倆的心情開始有點沉重。家裡出了這樣的奇恥大辱,範妮害怕跟姨媽和湯姆相見。蘇珊心裡有些緊張,覺得她的禮儀風度,她新近學來的這裡的規矩,現在可要經受實踐的考驗了。她腦子裡閃現出有教養和沒教養的行為,閃現出以往的粗俗表現和新學來的文雅舉止。她不斷默默地想著銀餐叉、餐巾和涮指杯。範妮一路上處處看到鄉下的景色已與2月份離開時大不相同。但是,進入莊園之後,她的感受尤為深刻,她的喜悅之情也尤為強烈。她離開莊園已經三個月了,足足三個月了,時節由冬天變成了夏天,觸目皆是翠綠的草地和種植園,林木雖然尚未濃葉蔽枝,但卻秀色可餐,更加綺麗的姿容指日可待。景色縱然悅目,卻也更加賞心。不過,她只是自得其樂,埃德蒙不能與她共賞。她望著他,可他靠在座位上,比先前更加鬱鬱不樂。他雙眼緊閉,好像不堪這明媚的景色,他要把家鄉的美景關在眼瞼之外似的。

  範妮心情又沉重起來。一想到家中的人們在忍受什麼樣的痛苦,就連這座時髦的、幽雅的、環境優美的大宅本身,也蒙上一層陰影。

  家中愁苦的人們中間,有個人在望眼欲穿地等待他們,這是她未曾料到的。范妮剛從一本正經的僕人身邊走過,伯特倫夫人就從客廳裡走來迎接她。她一反平常懶洋洋的樣子,趕上前來,摟住了她的脖子說:「親愛的範妮呀!我這下可好受了。」

  第三卷 第十六章

  家裡那三個人真夠可憐的,他們人人都覺得自己最可憐。不過,諾裡斯太太由於對瑪麗亞感情最深,真正最傷心的還應該是她。她最喜歡瑪麗亞,對她也最親,她一手策劃了她的那門親事,而且總是以此為驕傲,沾沾自喜地向人誇耀。現在出現這樣一個結局,簡直讓她無法承受。

  她完全換了個人,少言寡語,稀裡糊塗,對周圍什麼事都漠不關心。由她來照顧妹妹和外甥,掌管整個家務,這本是她難得的機會,現在卻完全錯失了。她已經不能指揮,不能支使別人,甚至認為自己沒有用了。當災難臨頭的時候,她就會失去原有的主動性,無論是伯特倫夫人還是湯姆,都絲毫得不到她的幫助,她也壓根兒不想去幫助他們。她對他們的幫助,還沒有他們之間的互相幫助來得多。他們三人都一樣孤寂,一樣無奈,一樣可憐。現在別人來了,她越發成了最淒慘的人。她的兩個同伴減輕了痛苦,而她卻沒有得到任何好處。伯特倫夫人歡迎范妮,湯姆幾乎同樣歡迎埃德蒙。可是諾裡斯太太,不僅從他們兩人身上得不到安慰,而且憑著心中的一團無名怒火,還把其中一人視為製造這起禍端的惡魔,見到她越發感到惱怒。假如範妮早答應了克勞福德先生,也就不會出這樣的事。

  蘇珊也是她的眼中釘,一看見她就反感,覺得她是個密探,是個闖入者,是個窮外甥女,要怎麼討厭就怎麼討厭。但是,蘇珊卻受到另一個姨媽不聲不響的友好接待。伯特倫夫人不能在她身上花很多時間,也不會跟她講多少話,但她覺得她既是范妮的妹妹,就有權利住到曼斯菲爾德,她還真願意親吻她、喜歡她。蘇珊感到非常滿意,因為她來的時候就完全做好了思想準備,知道諾裡斯姨媽不會給她好臉色看。她在這裡真覺得快活,也特別幸運,可以避開許多令人不快的事,即使別人對她再冷淡,她也承受得住。

  現在她有大量的時間可以自己支配,盡可能地去熟悉大宅和庭園,日子過得非常快活,而那些本可以關照她的人卻關在屋內,各自圍著那個這時需要他們安慰的人忙碌。埃德蒙在盡力寬慰哥哥,藉以拋開自己的痛苦。范妮在悉心伺候伯特倫姨媽,以比以往更大的熱情,做起了以往常做的事務,覺得姨媽這麼需要她,自己做得再多也是應該的。

  跟範妮講講那件可怕的事情,講一講,傷心一陣,這是伯特倫夫人僅有的一點安慰。她所能得到的全部安慰,就是有人聽她說,受得了她,說過之後又能聽到體貼同情的聲音。並不存在其他的安慰方式。這件事沒有安慰的餘地。伯特傖夫人雖然考慮問題不往深處想,但是在托馬斯爵士的指導下,她對所有的重大問題還是看得准的。因此,她完全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既不想認為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罪行和醜事,也不想讓範妮來開導她。

  她對兒女的感情並不強烈,她的思想也不執拗。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範妮發現,把她的思緒往別的問題上引,使她重新喚起對日常事務的興趣,並非是不可能的。但是,每次伯特倫夫人一把心思撂在這件事上,她只從一個角度看待這件事:覺得自己丟掉了一個女兒,家門的恥辱永遠洗刷不掉。

  範妮從她那裡獲悉了業已公諸於世的詳情細節。姨媽講起話來不是很有條理,但是借助她和托馬斯爵士的幾封來往信件,她自己已經瞭解的情況,以及合理的分析能力,她便很快如願掌握了這件事的全部情況。

  拉什沃思太太去了特威克納姆,跟她剛剛熟悉的一家人一起過復活節。這家人性情活潑,風度討人喜歡,大概在道德和規矩上也彼此相投,克勞福德先生一年四季常到這家來做客。克勞福德先生就在這附近,範妮早已知道。這時,拉什沃思先生去了巴斯,在那裡陪他母親幾天,然後把母親帶回倫敦,瑪麗亞便不拘形跡地跟那些朋友一起廝混,甚至連朱莉婭都不在場。朱莉婭早在兩三個星期之前就離開了溫普爾街,到托馬斯爵士的一家親戚那裡去了。據她父母現在估計,她所以要去那裡,可能為了便於接觸耶茨先生。拉什沃思夫婦回到溫普爾街之後不久,托馬斯爵士便收到一位住在倫敦的特別要好的老朋友的來信。這位老朋友在那裡耳聞目睹許多情況,感到大為震驚,便寫信建議托馬斯爵士親自到倫敦來,運用他的影響制止女兒與克勞福德先生之間的親密關係。這種關係已給瑪麗亞招來了非議,顯然也引起了拉什沃思先生的不安。

  托馬斯爵士準備接受信中的建議,但卻沒有向家裡任何人透露信中的內容。正在準備動身的時候,他又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是同一位朋友用快遞發來的,向他透露說,這兩個年輕人的關係已發展到幾乎不可救藥的地步。拉什沃思太太已經離開了她丈夫的家。拉什沃思先生極為氣憤,極為痛苦,來找他(哈丁先生)出主意。哈丁先生擔心,至少會有非常嚴重的不軌行為。拉什沃思老太太的女僕把話說得還要嚇人。哈丁先生想盡力掩蓋,希望拉什沃思太太還會回來。但是,拉什沃思先生的母親在溫普爾街不斷施加影響,非把這事張揚出去,因此要有思想準備,可能會出現極壞的結果。

  這一可怕的消息沒法瞞住家裡的其他人。托馬斯爵士動身了。埃德蒙將要和他一起去。留在家裡的人個個惶惶不安,後來又收到倫敦的幾封來信,弄得他們更加愁苦不堪。這時,事情已經完全張揚開了,毫無挽回的餘地了。拉什沃思老太太的女僕掌握了一些情況,而且有女主人為她撐腰,是不會保持沉默的。原來老太太和少奶奶到一起沒過幾天,便彼此不和。也許,老太太所以如此記恨兒媳婦,差不多一半是氣她不尊重她個人,一半是氣她瞧不起她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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