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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這個晚上沒給埃德蒙帶來多少快樂。克勞福德小姐和他跳頭兩曲舞的時候,倒是歡歡喜喜的,但是她的歡喜對他並無補益,不僅沒有給他增加喜悅,反而給他增添了苦惱。後來,他又抑制不住去找她的時候,她議論起他即將從事的職業,那言辭和口氣讓他傷透了心。他們談論——也沉默過——一個進行辯解——一個加以嘲諷——最後是不歡而散。範妮難免不對他們有所觀察,見到的情景使她頗為滿意。眼見埃德蒙痛苦的時候感到高興,無疑是殘忍的。然而,由於明知他吃了苦頭,心裡難免會有點高興。

  她和埃德蒙的兩曲舞跳過之後,她既沒心思也沒氣力再跳下去。托馬斯爵士看到在那愈來愈短的舞隊中,她垂著手,氣喘吁吁,不是在跳而是在走,便命令她坐下好好休息。從這時起,克勞福德先生也坐了下來。

  「可憐的範妮!」威廉本來在跟舞伴沒命地跳舞,這時走過來看一看她,嚷道,「她這麼快就累垮了!嗨,才剛剛跳上勁來。我希望我們能堅持不懈地跳上兩個鐘頭。你怎麼這麼快就累了?」

  「這麼快!我的好朋友,」托馬斯爵士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掏出表來,「已經三點鐘了,你妹妹可不習慣熬到這麼晚哪。」

  「那麼,范妮,明天我走之前你不要起床。你儘管睡你的,不要管我。」

  「噢!威廉。」

  「什麼!她想在你動身前起床嗎?」

  「噢!是的,姨父,」范妮嚷道,急忙起身,朝姨父跟前湊近些。「我要起來跟他一起吃早飯。您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個早晨。」

  「你最好不要起來。他九點半吃過早飯就動身。克勞福德先生,我想你是九點半來叫他吧?」

  然而範妮非要堅持,滿眼都是淚水,沒法不答應她,最後姨父客氣地說了聲「好吧,好吧」,算是允許。

  「是的,九點半,」威廉就要離開的時候,克勞福德對他說,「我會準時來叫你的,因為我可沒有個好妹妹替我起來。」他又壓低聲音對範妮說:「明天我離家時家裡會一片孤寂。你哥哥明天會發現我和他的時間概念完全不同。」

  托馬斯爵士略經思考,提出克勞福德第二天早晨不要一個人吃早飯,過來和他們一起吃,他自己也來作陪。克勞福德爽快地答應了,這就使托馬斯爵士意識到,他原的猜測是有充分依據的。他必須自我供認,他所以要舉辦這次舞會,在很大程度上是基於這種猜測。克勞福德先生愛上了範妮。托馬斯爵士對事情的前景打著如意算盤。然而,外甥女對他剛才的安排並不領情。臨到最後一個早晨了,她希望單獨和威廉在一起,這個過分的要求又無法說出來。不過,儘管她的意願被推翻了,她心裡並無怨言。與此相反.她早就習以為常了,從來沒有人考慮過她的樂趣,也從來沒有要讓什麼事能遂她的願,因此,聽了這掃興的安排之後,她並沒有抱怨,而是覺得自己能堅持到這一步,真令她詫異和高興。

  過了不久,托馬斯爵士又對她進行了一次小小的干涉,勸她立即去睡覺。雖然用的是一個「勸」字,但卻完全是權威性的勸,她只好起身,克勞福德先生非常親熱地跟她道別之後,她悄悄地走了。到了門口又停下來,像蘭克斯霍爾姆大宅的女主人①(譯注:①引自英國詩人司各特的《最後一位行吟詩人之歌》。)那樣,「只求再駐足片刻」,回望那快樂的場面,最後看一眼那五六對還在不辭辛苦決心跳到底的舞伴。然後,她慢吞吞地爬上主樓梯,鄉村舞曲不絕於耳,希望和憂慮、湯和酒攪得她心魂搖盪,她腳痛體乏,激動不安,儘管如此,還是覺得舞會的確令人快樂。

  把範妮打發走之後,托馬斯爵士想到的也許還不僅僅是她的健康。他或許會覺得克勞福德先生在她身邊已經坐得很久了,或者他可能是想讓他看看她的溫順聽話,表明她十分適合做他的妻子。

  第二卷 第十一章

  舞會結束了,早飯也很快吃完了,最後的親吻給過了,威廉走了。克勞福德先生果然來得很準時,飯吃得又緊湊又愜意。

  送走了威廉之後,範妮才心情沉重地回到早餐廳,為這令人心酸的變化感到悲傷。姨父出於好意,讓她在早餐廳裡靜靜地流淚。他心裡也許在想,兩個年輕人剛剛坐過的椅子會勾起她的一番柔情,威廉盤子裡剩下的冷豬排骨頭和芥末,只不過能分散一下克勞福德先生盤子裡的蛋殼在她心裡引起的傷感罷了。正如姨父所希望的那樣,她坐在那裡痛哭,但她哭得傷心只是因為走了哥哥,並不是為了別人。威廉走了,她現在覺得,她那些與他無關的無謂的操心和自私的煩惱,使他在這裡虛度了一半的時日。

  范妮天性敦厚,就連每次一想到諾裡斯姨媽住在那麼局促、那麼淒涼的一座小屋裡,就要責備自己上次和她在一起時對她那麼冷漠,現在再想到兩周來對威廉的一言一行、一思一念,更覺得問心有愧。

  這是一個沉重沮喪的日子。第二次早餐吃過不久,埃德蒙向家人告別,騎馬去彼得伯勒,一個星期後才回來。於是,人都走了。昨晚的一切只剩下了記憶,而這些記憶又無人可以分享。范妮總得跟什麼人談談舞會,她便講給伯特倫姨媽聽,可是姨媽看到的很少,又不怎麼感興趣,和她談沒有什麼意思。伯特倫夫人記不清誰穿了什麼衣服,誰吃飯時坐在什麼位置,她只記得她自己。「我記不得聽人講起了馬多克斯家的哪位小姐的什麼事,也記不得普雷斯科特夫人是怎麼談論範妮的。我拿不准哈裡森上校是說克勞福德先生還是說威廉是舞廳裡最漂亮的小夥子。有人悄悄地對我嘀咕了幾句,我忘了問問托馬斯爵士那話是什麼意思。」這是她說得最長、也最清楚的一段話,其餘的只是些懶洋洋的話:「是的——是的——挺好——你是這樣嗎?他是這樣嗎?——我沒看出這一點——我不知道這兩者有什麼不同。」這實在令人掃興。只比諾裡斯太太的刻薄回答好一些。不過,諾裡斯太太已經回家了,還把剩下的果凍都帶走了,說是要給一個生病的女僕吃。這樣一來,這一小夥人雖說沒有別的好誇口的,卻也安安靜靜,和和氣氣的。

  這天晚上像白天一樣沉悶。「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啦!」茶具撤去之後,伯特倫夫人說。「我覺得昏昏沉沉的。一定是昨天夜裡睡得太晚了。範妮,你得想個辦法別讓我睡著了。我做不成活了。把牌拿來,我覺得頭昏腦漲。」

  牌拿來了,范妮陪姨媽玩克裡比奇牌戲①(譯注:①一種二至四人玩的牌戲,用插在有孔的記分板上的小釘記分。),一直玩到就寢的時候。托馬斯爵士在黷默地看書,一連兩個小時,除了算分的聲音外,再沒有別的聲響。「這就夠三十一點了。一手牌四張,配點牌八張。該你發牌了,姨媽。要我替你發嗎?」範妮翻來覆去地想著這間屋子及整幢房子這一帶一天來發生的變化。昨天夜裡,不管是客廳內,還是客廳外,到處都是希望和笑臉,大家忙忙碌碌,人聲鼎沸,燈火輝煌。現在,卻死氣沉沉,一片寂靜。

  範妮夜裡睡好了,人也就來了精神,第二天想起威廉來,心情已不那麼低沉。上午她有機會跟格蘭特太太和克勞福德小姐興致勃勃地談起星期四晚上的那場舞會,一個個駕起想像的翅膀,高興得縱聲大笑,這對舞會過後的感傷是極為重要的。後來,她沒怎麼費勁就恢復了平時的心情,輕易地適應了這一星期的寂靜生活。

  這一整天,她覺得家裡的人從來沒有這樣少過。每次家裡有聚會,每次在一起吃飯,她所以感到欣慰、快樂,主要是因為有一個人在場,而他現在卻不在了。不過,她必須學會去習慣這種情況。過不久,他就要經常離家在外了。她感到慶倖的是,她現在能跟姨父坐在同一間屋子裡,能聽到他的聲音,聽到他向她提問,即使在回答他的問題時,也不像以前那樣忐忑不安了。

  「見不到兩個年輕人,心裡挺惦念的,」接連兩天,當這大大縮小了的一家人晚飯後坐在一起時,托馬斯爵士都這樣說。第一天,看到範妮眼淚汪汪,他沒再說別的話,只建議為他們的健康乾杯。可在第二天,話就扯得遠了些。托馬斯爵士又稱讚起了威廉,盼望他能晉升。「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接著說道,「他今後可以常來看望我們。至於埃德蒙,我們要習慣于他長年不在家。這是他在家裡度過的最後一個冬天。」「是的,」伯將倫夫人說,「不過,我希望他不要遠走。我看他們都要遠走高飛。我希望他們能待在家裡。」

  她這個願望主要是針對朱莉婭說的。朱莉婭不久前請求和瑪麗亞一起去倫敦,托馬斯爵士覺得這對兩個姑娘都有好處,便同意了。伯特倫夫人天生一副好脾氣,自然不會阻攔。但按照說定的日期,朱莉婭這時也該回來了,伯特倫夫人只能埋怨臨時有變,使她不能如期歸來。托馬斯爵士儘量好言相勸,想讓妻子對這樣的安排想通一些。一個體貼的母親應該怎樣處處為兒女著想,他樣樣都替她說全了;一個疼愛兒女的母親必須怎樣事事讓兒女快樂,他說她天生就有這樣的情懷。伯特倫夫人表示贊成這些話,平靜地說了一聲「是的」。她默默地想了一刻鐘後,不由自主地說道:「托馬斯爵士,我一直在想——我很高興我們收養了範妮。如今別人都走了,我們感受到了這一招的好處。」

  托馬斯爵士想把話說得周全一些,立即補充道:「一點不錯。我們當面誇獎範妮,讓她知道我們把她看做多好的一個姑娘。現在,她是一個非常可貴的夥伴。我們一直對她好,她現在對我們也十分重要。」

  「是的,」伯特倫夫人緊接著說,「一想到她會永遠和我們在一起,真令人感到欣慰。」

  托馬斯爵士稍頓了頓,微微一笑,瞥了一眼外甥女,然後一本正經地答道:「希望她永遠不要離開我們,直到有一個比我們更能使她幸福的家把她請去。」

  「這是不大可能的,托馬斯爵士。誰會請她呢?也許瑪麗亞樂於偶爾請她去索瑟頓做客,但不會想要請她在那裡長住——我敢說,她在這裡比去哪裡都好——再說我也離不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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