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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那只剩下可憐的耶茨一個人了,」湯姆嚷道。「我去把他領來。等事情敗露以後,他還能幫我們解解圍呢。」

  湯姆向劇場走去,到了那裡剛好看到他父親和他朋友初次見面的情景。托馬斯爵士看到自己房裡燭光通明,再往四下一看,發現有近來被人佔用的跡象,家具呈現一片雜亂無章的景象,不由得大吃一驚。尤其引他注目的,是彈子房門前的書櫥給搬走了。他對這一切驚猶未定,又聽到彈子房裡有動靜,使他越發驚異。有人在那裡大聲說話——他聽不出是誰的聲音——還不僅是說話——幾乎是吆喝。他朝門口走去,當時還覺得挺高興,反正有門相通。他一開門,發現自己竟然站在劇場的舞臺上,迎面站著一個年輕人,在扯著嗓子念臺詞,那架勢好像要把他打翻在地。就在耶茨看清了托馬斯爵士,並表現出比哪次排練表演得都出色的猛地一驚時,湯姆·伯特倫從房間的另一頭進來了。有生以來,他從未覺得這樣難以做到不動聲色。他父親破例第一遭上戲臺,愕然板著一副面孔,驚慨激昂的維爾登海姆男爵漸漸變成了彬彬有禮、笑容可掬的耶茨先生,向托馬斯·伯特倫爵士又鞠躬又道歉,那樣子活像真的在演戲,他說什麼也不願錯過。這將是最後一場——十有八九是這個舞臺上的最後一場,不過他相信這是精彩無比的一場,全場會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不過,他沒有閒暇沉湎於愜意的想像。他必須走上前去,幫助介紹一下。儘管心裡狼狽不堪,他還是盡力而為了。托馬斯爵士出於他的為人之道,熱情洋溢地歡迎耶茨先生,但是非要結識這樣一個人,而且以這樣的方式來結識,還真讓他心裡大為不快。其實,爵士倒也很瞭解耶茨先生的家人及其親友,因此,當他兒子把耶茨先生介紹成自己「特別要好的朋友」(他上百個「特別要好的朋友」中的又一個)時,他心裡反感至極。他在自己家裡受到這樣的捉弄,在烏七八糟的舞臺上上演了這樣可笑的一幕,在這樣不幸的時刻被迫去認識一個他不喜歡的年輕人,而在最初五分鐘裡,這傢伙卻從容不迫滿不在乎,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似乎比托馬斯爵士更像是這家的人,托馬斯爵士只是因為剛回到家正在興頭上,對什麼事都能多忍耐三分,才沒有發作。

  湯姆明白父親是怎麼想的,真心希望他始終能保持良好的心情,不要徹底發作。他現在比什麼時候看得都清楚:父親確有理由生氣——他注視天花板和牆上的泥灰並非沒有緣故;他也算是出於好奇,一本正經地詢問彈子台到哪裡去了。雙方都有些不愉快,不過只持續了幾分鐘。耶茨先生熱切地請求他對佈置是否合適發表意見,他勉強地說了幾句不冷不熱表示贊同的話,於是三個人一起回到客廳。這時托馬斯爵士更加鬱鬱不樂,這一點人人都注意到了。

  「我是從你們的劇場回來的,」他坐下時平靜地說道。「我役有料到會闖進劇場。緊挨著我的房間——不過真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絲毫沒有想到你們演得這麼鄭重其事。就燭光下見到的情況看來,好像佈置得很漂亮,我的朋友克裡斯托弗·傑克遜給你們幹得不錯。」隨後,他本想換個話題,平心靜氣地邊喝咖啡邊聊些比較平靜的家庭事務。但是,耶茨先生沒有洞察力,鬧不明白托馬斯爵士的意思。他身為外人毫無冒昧唐突之感,一點也不畏首畏尾,不懂謙虛謹慎,不會體念別人,非要引著托馬斯爵士繼續談演戲的事,拿這方面的問題和言詞糾纏他,最後還把他在埃克爾斯福德遇到的掃興的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他聽。托馬斯爵士客客氣氣地聽著,但覺得耶茨先生很不懂規矩,越聽越加深對他的不良印象。聽完之後,只是微微鞠了個躬,沒做別的表示。

  「其實,我們的演戲就是由此引起的,」湯姆經過一番思索,說道。「我的朋友耶茨從埃克爾斯福德帶來了這傳染病,您知道,這類事情總是要到處感染的,因而也就感染了我們——您以前經常鼓勵我們開展這種活動,所以對我們的感染就更快,就像輕車走熟路一樣。」

  耶茨先生迫不及待地從他朋友那裡搶過這個話題,立即向托馬斯爵士述說了他們已經做過和正在進行的事情,對他講起了他們的計劃是怎樣逐步擴充的,他們起初遇到的困難是怎樣圓滿解決的,目前的局面如何一片大好。他講得興致勃勃,全然沒有意識到在座的許多朋友已經坐立不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身子動來動去,嘴裡不住地咳嗽!可他對這一切全都視而不見,連他目不轉睛地望著的那張面孔上的表情都看不清楚——看不見托馬斯爵士在緊蹙著眉頭以急切的探詢的目光瞅著他的兩個女兒和埃德蒙,尤其是瞅著埃德蒙,這目光像是會說話似的,形成一種責備,一種訓斥,埃德蒙倒能心領神會。範妮也有同樣痛切的感受,便把自己的椅子移到了姨媽的沙發後面,避開了人們的注意,但卻看見了面前發生的一切。她從沒料到會眼見著姨父用這種責備的目光來對待埃德蒙。她覺得根本不應該這樣對待他,真為他受到這樣的責備而惱火。托馬斯爵士的目光是在說:「埃德蒙,我本來指望你是有主見的。你在幹什麼來著?」范妮的心靈跪倒在姨父面前,氣鼓鼓地說道:「噢!別這樣對待他。拿這種目光去看其他所有的人,但不要這樣看他!」

  耶茨先生還在滔滔不絕。「托馬斯爵士,說實話,今天晚上你到家的時候,我們正在排練。我們先排練前三幕,總的說來,還不算不成功。克勞福德兄妹已經回家去了,我們的班子現在湊不齊了,今天晚上演不成了。不過明天晚上你要是肯賞光的話,我想不會有問題。您知道,我們都是年輕人演戲,請求您的包涵。我們請求您的包涵。」

  「我會包涵的,先生,」托馬斯爵士板著臉答道,「不過,不要再排練了。」接著溫和地笑了笑,補充說道:「我回到家來就是想要快活,想要包涵。」隨即轉過臉去,像是朝著某人又像是朝著眾人,平靜地說道:「你們從曼斯菲爾德寫給我的最後幾封信中,都提到了克勞福德先生和克勞福德小姐。你們覺得和他們交往愉快嗎?」

  在場的只有湯姆一個人能爽快地回答這個問題,但他並不特別關注這兩個人,無論在情場上還是在演戲上對他們都不嫉妒,因此盡可以寬懷大度地誇讚兩人。「克勞福德先生舉止非常文雅,很有紳士氣派。他妹妹是個溫柔漂亮、文雅活潑的姑娘。」

  拉什沃思先生再也不能沉默了。「總的說來,我倒並不覺得他沒有紳士氣派。不過,你應該告訴你父親,他的身高不超過五英尺八英寸,不然的話,你父親會以為他儀錶堂堂呢。」

  托馬斯爵士不大明白這番話的意思,帶著幾分莫名其妙的神情望著說話人。

  「如果要我實話實說的話,」拉什沃思先生繼續說道,「我覺得總是排練是很討厭的。好東西吃多了也倒胃口。我不像一開始那樣喜歡演戲了。我認為大家舒舒服服地坐在這裡,什麼事情也不做,要比演戲好得多。」

  托馬斯爵士又看了看他,然後贊許地笑著答道:「我很高興發現我們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大為一致,這使我由衷地感到高興。我應該謹慎,目光敏銳,考慮到我的孩子考慮不到的許多問題,這是理所當然的。同樣理所當然的是,我應該遠比他們更重視家庭的安靜,重視家中不搞吵吵鬧鬧的娛樂。不過,你這樣的年齡就有這樣的想法,這對你個人,對每一個與你有關係的人來說,都是很值得稱道的事。能有這樣一個志同道合的人,我覺得真是難能可貴。」

  托馬斯爵士本想用更漂亮的字眼讚揚一下拉什沃思先生的見解,只可惜找不到這樣的字眼。他知道他不能指望拉什沃思先生是什麼天才,但覺得他是個明白是非、踏實穩重的青年,雖然不善言辭,頭腦卻很清楚,因此他很器重他。在座的許多人聽了忍不住想笑。拉什沃思先生面對這種局面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不過,托馬斯爵士的好評使他喜不自禁,他喜形於色,幾乎一言不發,想盡情多玩味一下這番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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