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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至於懊悔,」瑪麗安說,「就他而論,我早已懊悔過了。我不想跟你談論我以往對他的看法,而只想談談現在的看法。現在,如果有一點我可以感到滿意的話——如果我可以認為他並非總是在演戲,總是在欺騙我。然而最重要的是,如果我可以相信,他從來沒有像我有時想像的那樣缺德透頂,因為那個不幸姑娘的遭遇——」

  她頓住了。埃麗諾一聽這話加獲至寶,欣喜地答道:

  「你若是可以相信這一點,你以為你心裡就會平靜啦?」

  「是的。這對我心情的平靜有著雙重影響。他與我有過那樣的關係,懷疑他居心不良,這不僅是可怕的,而且使我自己顯得成了什麼人?像我這樣的處境,只有極不體面、極不慎重地亂表鍾情,才能使我遭受——」

  「那麼,」姐姐問道,「你想如何解釋他的行為呢?」

  「我認為——哦!我將十分高興地認為,他只是變化無常——極其變化無常。」

  埃麗諾沒再多說。她心裡在盤算:究竟馬上把情況告訴她為好,還是等到她身體更壯實一些。兩人默不作聲,又慢慢走了幾分鐘。當我希望他暗暗回想起來不會比我更不愉快時,」瑪麗安終於歎息地說,「我的希望並不過分。他回想起來會感到十分痛苦的。」

  「你是不是拿你的行為與他的行為相比較?」

  「不。我是拿我的行為與理應如何相比較,與你的行為相比較。」

  「我們的處境並不相似。」

  「我們的處境比我們的行為更相似。我親愛的埃麗諾,你不要讓你的好心去為你理智上並不贊成的東西作辯解。我的病促使我思考——它使我得到閒暇,平心靜氣地認真進行思考。早在我恢復到可以說話之前,我已完全能夠思索了。我細想過去,發現自從我們去年秋天與他開始結識以來,我的一系列行動對自己是輕率的,對別人是不厚道的。我發現,我自己的情感造成了我的痛苦,而在痛苦的情況下缺乏堅忍不拔的精神,又差一點使我送了命。我知道,我的病完全是自己造成的,當時我明知不對,但還是不注意自己的身體。假如我真的死了,那是自取滅亡。我不知道自己生命垂危,直到脫離危險以後。

  但是,由於這些思考給我帶來的情感,我不禁對自己的康復感到驚異——真奇怪,我一心渴望能活下來,以便有時機向上帝、向你們大家贖罪,到頭來居然沒有一命嗚呼。姐姐,萬一我真的死了,那會給你——我的看護、朋友和姐姐,帶來多大的悲痛呀:你在前些日子裡對我的煩惱自私看得一清二楚,對我的心思了如指掌!我會給你留下個什麼印象啊!還有母親:你可怎麼安慰她呀:我簡直說不出多麼痛恨自己。每當我回顧過去,總感到自己有點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或者有點姑息自己的缺點。我似乎傷害了所有的人。詹甯斯太太好心好意,一貫好心好意,我不但不領情,還瞧不起她。對米德爾頓夫婦,帕爾默夫婦,斯蒂爾姐妹,甚至對一般相識的人,我總是傲慢無禮,不講公道:硬起心腸無視他們的優點,他們越是關心我,我就越是惱火。對約翰、範妮,是的,即使對他們,儘管他們不值得器重,我也沒有給予他們以應有的對待。可是你,首先是你,而不是母親,倒被我冤枉了。我,而且只有我,瞭解你的心事和悲痛。

  然而,這對我有什麼作用呢?沒有引起對你我都有好處的任何同情。你為我樹立了榜樣,可是有什麼用呢?我對你和你的安適更體貼了嗎?我有沒有效仿你的涵養功夫,設法減少一下你的負擔,也來承擔一點諸如奉承恭維、感恩戴德之類的事情,而不至於讓你在那裡獨自應酬呢?沒有。我無論是認為你稱心如意的時候,還是得知你的不幸之後,都沒盡到職責和友情。我簡直不承認除我之外誰還會有什麼悲傷。我只對遺棄、虧待了我的那個人感到懊惱,結果使我自稱無比炙檔秸飫錚昀靄材翹鹹喜瘓淖暈以鴇竿*然停止了。埃麗諾雖然是個誠實人,不愛說恭維話,但是她急於要安慰妹妹,當即對她表示了讚揚和鼓勵;而瑪麗安憑著自己的坦率和悔悟,也完全應該受到讚揚和鼓勵。瑪麗安緊握著姐姐的手,回答說:

  「你真好。「你真好。未來一定會給我作證。我已經訂好了計劃,如果我能堅決執行的話,我就會控制住自己的情感,改變自己的脾氣。這就不會再使別人感到煩惱,也不會使我自己感到痛苦。現在,我將只為自家人活著。你、母親和瑪格麗特今後就是我的一切,你們三人將分享我全部的愛。我決不會再產生絲毫雜念,想離開你們,離開我的家。如果我真與外人交往,那只是為了表明:我的態度已經變得謙恭起來,我的心靈已經改過自新,我也可以文質彬彬、寬宏大量地講講禮儀答套,履行一下生活中的繁文辱節。至於威洛比,要是說我很快就會忘掉他,或者說遲早總會忘掉他,那是毫無意義的。無論環境和看法如何改變,我是忘不掉他的。不過,這要有個控制,要通過宗教信仰、理智和不停的忙碌,來加以遏制。」

  瑪麗安頓了頓,接著又低聲補充了一句:「假如我能瞭解他的心,那麼一切事情都好辦了。」埃麗諾聽到這話時,已經有好一陣子都在考慮馬上把話說出去是否恰當,結果還像起先一樣猶豫不決。她發覺,既然左思右想都不解決問題,乾脆下個決心不就什麼都解決了,於是她立即講起事實真相。

  正像她希望的那樣,她力求說得策略一些,謹慎小心地使她那位迫不及待的聽話人做好思想準備。她簡單忠實地敘說了威洛比作為辯解依據的主要論點,如實地傳達了他的悔過之意,只是對他現在的愛慕表示說得比較委婉。瑪麗安一聲不響。她在索索發抖,兩眼盯著地上,嘴唇在病後本來就是蒼白的,現在變得更加蒼白。上千個問題湧上她的心頭,但是她一個也不敢提出。她急不可耐地一字不漏地傾聽著,一隻手不知不覺地緊緊握住了姐姐的手,臉上沾滿了淚水。

  埃麗諾怕她勞累,領著她朝家裡走去。雖然瑪麗安嘴裡沒有直說,但是埃麗諾很容易猜到她一定對什麼感興趣。因此,在到達鄉舍門口之前,她一直在談論威洛比以及他們之間的談話。有關他言談神態的每一個細節,凡是說出來沒有妨礙的,她總要津津樂道地說個仔細。她們一進屋,瑪麗安就不勝感激地吻了姐姐—下,並且流著眼淚,清晰可辨地說出了幾個字:「告訴媽媽,」隨後便離開姐姐,緩步朝樓上走去。她想獨自清靜一下,這是合情合理的,埃麗諾也就不便打擾。她憂心忡忡地預測這清靜的結果,並且決計在妹妹萬一不再重提此事的時候幫她重新提起,於是她走進客廳,去完成瑪麗安臨別時交代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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