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簡·奧斯汀 > 理智與情感 | 上頁 下頁
六十六


  「這是不正常的,威洛比先生。別忘了你是有婦之夫。你只要說些你認為我的確要聽的內容。」

  「瑪麗安在信中對我說,她仍然像以前那樣愛我——儘管我們分離了許多個星期,她的感情始終不渝,她也深信我的感情始終不渝。這些話喚起了我的悔恨之感。我說喚起了,那是因為久居倫敦,忙於事務也好,到處放蕩也好,我漸漸心安理得了,變成了一個冷酷無情的惡棍。我自以為對她情淡愛弛,便硬是認為她對我也一定情淡愛弛。我對自己說,我們過去的傾心相愛只不過是閒散無聊時幹的一樁區區小事,而且還要聳聳肩膀,證明事情確實如此。

  為了堵住一切責難,消除一切顧忌,我時常暗自說道,『我將非常高興地聽說她嫁給了個好人家。』可是這封信使我進一步認清了自己。我感到,她對我比天下任何女人都無比可親,而我卻無恥地利用了她。但是,我和格雷小姐的事情剛剛確定,退卻是不可能的。我唯一的辦法就是避開你們兩個人。我沒有給瑪麗安回信,想以此避開她的進一步注意。我一度甚至決定不去伯克利街。但是我最後斷定,最明智的辦法還是裝成一個普通的朋友,擺出一副冷漠的神氣,於是有天早晨,我眼瞅著你們都出了門,走遠了,便進去留下了我的名片。」

  「眼瞅著我們出了門?」

  「正是如此。你若是聽說我經常在注視你們,多次差一點撞見你們,你准會感到驚訝。你們的馬車駛過的時候,我鑽過好多商店,為的是不讓你們看見。我既然住在邦德街,幾乎每天都能瞧見你們中的某一位。只有堅持不懈地加以提防,只有始終不渝地想要避開你們,才能使我們分離這麼久。我儘量避開米德爾頓夫婦,以及我們雙方都可能認識的其他任何人。但是,我不知道他們來到城裡,我想就在約翰爵士進城的第一天,還有我去詹甯斯太太家的第二天,我兩次撞見了他。他邀請我晚上到他府上參加舞會。若不是他為了引誘我,對我說你們姐妹倆都要光臨,我當然會放心大膽地前往助興。第二天早晨,我又接到瑪麗安寄來的一封短信——仍然那樣情深意長,開誠佈公,樸實無華,推心置腹—一一切都使我的行為顯得可惡透頂。我無法回信。我試了試,但是一句話也寫不出來。

  不過我相信,我那天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她。達什伍德小姐,如果你能可憐我,就請可憐可憐我當時的處境吧。我一門心思想著你妹妹,又不得不向另一位女人扮演一個愉快的情人的角色!那三四個星期是再糟糕不過了,最後,這就不用我說啦,我硬是碰上了你們。我表現了好一幅妙不可言的醜態!那是個好不痛苦的夜晚!一方面,瑪麗安美麗得像個天使,用那樣的語氣在喊我!哦,上帝!她向我伸出手,一雙迷人的眼睛帶著深沉急切的神情盯著我的面孔,要我向她作解釋!另一方面,索菲接著,兩人沉思了一會兒。威洛比首先從沉思中醒來,隨即說道:

  「好啦,讓我趕快說完走吧。你妹妹肯定有所好轉,肯定脫離危險了嗎?」

  「我們對此確信無疑。」

  「你那可憐的母親也確信無疑?——她可溺愛瑪麗安啦。」

  「可是那封信,威洛比,你的那封信。對此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是的,是的,這要特別說說。你知道,就在第二天早晨,你妹妹又給我寫了封信。你見到她寫了些什麼內容。我當時正在埃利森府上吃早飯,有人從我住所給我帶來了她的那封信,還有其他幾封。不巧,索菲婭比我眼快,先看見了這封信。一見到那麼大的一封信,紙張那麼精緻,還有那娟秀的筆跡,這一切立即引起了她的疑心。本來,她早就聽人模模糊糊地傳說,我愛上了德文郡的一位年輕小姐,而她頭天夜裡見到的情況表明,准是這位年輕小姐,於是,她變得比以往更加妒忌。因此,她裝出一副開玩笑的神氣(一個被你愛上的女人作出這番舉動,那是很討人喜歡的),馬上拆開信,讀了起來。她的無禮行徑大有收穫。她讀到了使她感到沮喪的內容。她的沮喪我倒可以忍受,但是她的那種感情——她的那股惡意—一卻無論如何也得平息下去。總而言之,你對我妻子的寫信風格有何看法?細膩,溫存,地地道道的女人氣——難道不是嗎?」

  「你妻子!可信上是你自己的筆跡呀。」

  「是的,不過我的功勞只在於,我奴隸般地抄寫了一些我都沒臉署名的語句。原信全是她寫的,她的巧妙構思,她的文雅措詞。可我有什麼辦法?我們訂了婚,一切都在準備之中,幾乎連日子都擇定了——不過我說起話來像個傻瓜。什麼準備呀!日子呀!說老實話,我需要她的錢。處在我這樣的境地,為了避免引起關係破裂,那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話說到底,我用什麼樣的語言寫回信,這會使我的人格在瑪麗安和她的親友們的心目中產生什麼結果呢?只能產生一個結果。我這事等於宣佈我自己是個惡棍,至於做起來是點頭哈腰還是吹鬍子瞪眼,那是無關緊要的。『照她們看來,我是永遠毀滅了,』我對自己說,『我永遠同她們絕緣了。

  她們已經把我看成了無恥之徒,這封信只會使她們把我看成惡棍。』我一面這樣推想,一面無所顧忌地抄寫我妻子的話,退回了瑪麗安的最後幾件信物。她的三封信——不巧都放在我的皮夾子裡,不然我會否認有這些信,並把它們珍藏起來。可我不得不把信拿出來,連吻一下都做不到。還有那綹頭髮——也放在那同一只皮夾子裡,我隨時帶在身邊,不想讓夫人半討好半使壞地給搜查了——那綹心愛的頭髮——每一件信物都給奪走了。」

  「你搞錯了,威洛比先生,你有很大的責任,」埃麗諾說,語氣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憐憫的感情。「你不該這樣談論威洛比夫人,或者我妹妹。那是你自己作出的抉擇,不是別人強加給你的。你妻子有權利要求你待她客氣些,至少得尊重她。她一定很愛你,否則不會嫁給你。你這麼不客氣地對待她,這麼不尊重地議論她,這對瑪麗安並不是什麼補償,我認為也不可能使你的良心得到安慰。」

  「不要對我談起我妻子,」威洛比說著,重重歎了日氣。「她不值得你憐憫。我們結婚的時候,她知道我不愛她。就這樣,我們結了婚,來到庫姆大廈度蜜月,後來又回城尋歡作樂。達什伍德小姐,現在你是可憐我了呢,還是我這些話都白說了?依你看來,我的罪過是不是比以前少了點呢,——哪怕少一丁點也好。我的用心並非總是不好。我的罪過解釋掉一點沒有呢?」

  「不錯,你當然解釋掉一點——只是一點。總的來說,你證明了你的過失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大。你證明了你的心不是那麼壞,遠遠沒有那麼壞。但是我簡直不知道——你使別人遭受這麼大的痛苦——我簡直不知道,怎麼會有比這更惡劣的事情。」

  「你妹妹痊癒之後,你能不能把我對你說的話向她重複說說?讓我在她的心目中像在你的心目中一樣,也能減少一點罪過。你說她己經寬恕了我。讓我這樣設想:她若是更好地瞭解我的心,瞭解我當前的心情,她就會更加自然、更加本能、更加溫和,而不那麼一本正經地寬恕我。告訴她我的痛苦、我的懺悔,告訴她我從沒對她變過心。如果你願意的話,請告訴她我此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愛她。」

  「我會把那些相對來說可以為你開脫的話都告訴她。但是你還沒向我說明你今天來這裡究竟有什麼特殊緣故,也沒說明你是怎麼聽說她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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