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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這當兒,上校不管有什麼感受,行動起來還是踏踏實實,有條不紊。他雷厲風行地進行每一項必要的準備,精確計算埃麗諾可能期待他回來的時間。前前後後,一分一秒也不耽擱。驛馬甚至不到時候就牽來了,布蘭登上校只是帶著嚴肅的神氣握了握埃麗諾的手,嘀咕了幾句,她也沒聽清說的什麼,便匆匆鑽進了馬車。此時約摸十二點光景,埃麗諾回到妹妹房裡,等候醫生到來,同時接著看護病人。這是一個兩人幾乎同樣痛苦的夜晚。瑪麗安痛苦得睡不安穩,盡說胡話,埃麗諾則憂心如焚,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過去了,哈裡斯先生還不見蹤影。埃麗諾先前並不憂懼,現在一旦憂懼起來,倍覺痛苦不堪。因為她不願叫醒詹甯斯太太,便讓那僕人陪著她熬夜,不過她只能使埃麗諾格外苦惱,因為她把女主人的一貫想法向她做了暗示。

  瑪麗安仍然不時語無倫次地叨念著母親。每當她提起母親的名字,可憐的埃麗諾心裡就像刀割一般。她責備自己沒有把妹妹病了那麼多天當作一回事,滿心以為能立即給她解除痛苦。但是現在卻覺得,解除痛苦的全部努力很可能馬上化為泡影,一切都耽擱得太久了。她設想她那苦難的母親來得太遲了,已經見不到這個寶貝孩子,或者說在她還省人事的時候見不到她了。

  埃麗諾剛想再打發人去喊哈裡斯先生,或者,如果他不能來,就去另請別人,不料哈裡斯先生到了———不過那是五點過後才到。然而,他的意見多少彌補了一下他的耽擱,因為他雖然承認病人發生了意想不到的可怕變化,但是並不認為有多大危險。他滿懷信心地談到,用一種新的療法可以解除病人的痛苦,而這種信心也多少傳給埃麗諾幾分。哈裡斯先生答應過三四個小時再來看看。他離開的時候,病人和她那焦慮的看護人都比他剛見到時鎮靜多了。

  到了早晨,詹甯斯太太聽說了夜裡的情形,不禁大為關切,一再責備她們不該不叫她來幫忙。她先前就感到憂懼,現在更有理由重新感到憂懼,因而對昨晚的事情毫不懷疑,她雖然儘量拿話安慰埃麗諾,但是她深信瑪麗安病情危險,安慰中並不夾帶著希望。她的心情確實十分悲痛。像瑪麗安這麼年輕、這麼可愛的一個姑娘,居然會迅速垮掉,早早死去,這即使讓無關的人見了,也會感到痛惜的。瑪麗安還有別的理由得到詹甯斯太太的憐憫。她做了她三個月的同伴,現在仍然受她照顧。大家都知道她受了很大的冤屈,一直不快活。另外,她還眼看著她的姐姐(也是她最寵倖的人)痛苦難熬。至於她們的母親,詹甯斯太太一想到瑪麗安對她大概就像夏洛特對她自己一樣,她對她的痛苦的同情就變得非常誠摯了。

  哈裡斯先生第二次來得很準時。他指望上次開的藥方能產生些效果,但這次來一看,希望落了空。他的藥沒起作用,燒沒有退,瑪麗安只是更安靜了——這有些反常——一直昏迷不醒。埃麗諾見他害怕了,自己也當即跟著害怕起來,而且害怕得比哈裡斯先生有過之而無不及,於是便建議另請醫生。可是哈裡斯認為這沒有必要,他還有點藥可以試試。這是一種新藥,他相信一定會有效,幾乎像他相信前一種藥物有效一樣。最後,他又做了一番鼓舞人心的保證,可是對於這些保證,達什伍德小姐只是聽在耳朵裡,心裡可不相信。

  她是鎮靜的,除了想起她母親的時候。但是她幾乎絕望了,直到中午,她始終處於這種狀態,守在妹妹床邊幾乎一動不動,腦際浮現出一個個悲哀的形象、一個個痛楚的朋友。詹甯斯太太的談話使她的情緒低沉到極點。這位太太毫無顧忌地把這次劇烈而危險的發作,歸咎于瑪麗安由於失戀而引起的歷時數星期的身體不適。埃麗諾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因而精神上又增加了新的痛苦。

  約摸正午時分,埃麗諾開始想像,覺得妹妹的彌搏可望略有好轉。但是她非常謹慎,因為害怕希望落空,甚至都沒向她的朋友說出。她等待著,觀察著,一次次地診脈,最後,外表的鎮靜實在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簡直比先前的痛苦還難以掩飾,她便昌味地說出了自己的希望。詹甯斯太太雖然被逼著診了診脈,承認暫時是有好轉,但她極力想讓她的年輕朋友不要奢望這種現象可以持續下去。埃麗諾仔細考慮了一切可疑現象,也告誡自己不要抱有希望。但是,這已為時過晚,她心裡已經浮現出希望。

  希望中只感到焦灼不安,便俯身向妹妹觀察——她也不知道觀察什麼。半個小時過去了,但她幸運地見到那個可喜的徵候仍舊存在,甚至還出現別的朕兆,進一步證實了這個徵候。從她的呼吸、皮膚和嘴唇上,她都欣喜地見到了病勢好轉的跡象。瑪麗安帶著清醒而倦怠的神情凝視著她。現在,憂慮和希望同樣使她感到沉重,心裡一時一刻不得安寧,直到哈裡斯先生四點鐘到來為止。這時,哈裡斯對她說,她妹妹的病情好轉得這麼快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便一再向她表示祝賀,這不由得給她帶來了信心和安慰,眼裡閃爍著喜悅的淚花。

  瑪麗安在各方面都大有好轉,哈裡斯先生宣稱:她已完全脫離危險。詹甯斯太太也許對自己的預感在上次病危之際被部分證實而感到有些得意,便毅然相信了他的看法。她帶著真摯的、繼而是毫不含糊的喜悅承認,瑪麗安很可能完全康復。

  但埃麗諾高興不起來。她的喜悅屬￿另一種形式,並沒使她表現得興高采烈。一想到瑪麗安重新獲得了生命,恢復了健康,可以回到朋友中間,回到溺愛她的母親身邊,她不由得感到無比欣慰,充滿了熾烈的感激之情。但是,她的喜悅沒有外露,既無言語,也無笑容。她的喜悅全部藏在心底,嘴裡不說,感情卻很強烈。

  整個下午,她繼續不間斷地守在妹妹身邊,安撫她的每一種憂懼,回答她那弱弱的心靈提出的每一次詢問,提供她所需求的每一樣東西,甚至幾乎注視著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呼吸。當然,有時候,舊病復發的可能性又會促使她回想起焦灼不安的滋味—一但是,她經過反復仔細的檢查,發現所有的復原的徵候都在繼續發展。到六點鐘,她見瑪麗安安安穩穩,而且後來舒舒服服地睡著了,便消除了一切疑慮。

  布蘭登上校回來納期限快到了。埃麗諾相信,母親一路上一定提心吊膽的,但到十點鐘,或者頂多再遲一點,她就會如釋重負了。還有那上校!也許是個同樣可憐的人兒!噢!時間過得太慢了,還把他們蒙在鼓裡,

  七點鐘,埃麗諾見瑪麗安還在熟睡,便來到客廳和詹甯斯太太一起用茶。她早飯因為擔驚受怕,午飯因為覺得有了希望,都沒吃多少。現在她帶著滿意的心情而來,這頓茶點就覺得特別可口。茶點用完,詹甯斯太太想動員她在母親到來之前休息一下,讓她替她守候瑪麗安。誰想埃麗諾並不感覺疲勞,此刻也沒有睡意,如無必要,一時一刻也不想離開妹妹。於是,詹甯斯太太陪著她上了樓,走進病人房間,滿意地看到一切都很正常,便讓她留在那兒照料妹妹,想她的心事,而她回到自己房裡,寫寫信,然後睡覺。

  這天夜裡,氣溫寒冷,暴風雨大作。風,繞著房子怒號;雨,沖著窗戶拍打。可是埃麗諾只知道心裡高興,對此全然不顧。儘管狂風陣陣,瑪麗安照樣酣睡著,而正在趕路的人兒—一他們雖然目前遇到種種不便,但是等待他們的是豐厚的報償。

  時鐘敲了八點。假如是十點的話,埃麗諾定會確信她聽見有馬車駛到屋前。她太自信了,儘管趕路的人還幾乎不可能到來,但她確信聽到了馬車聲。她走進毗鄰的化粧室,打開一扇百葉窗,想證實一下她聽得不錯。她當即發現,她的耳朵沒有聽錯。一輛馬車的閃爍的車燈立即映入眼簾。她想,從車燈那搖曳不定的光亮可以看出,馬車由四匹馬拉著。這除了表明她可憐的母親過於驚慌之外,還可以說明他們為什麼到得這麼快。

  埃麗諾的心情從來沒有像當時那樣難以平靜。一見馬車停在門口,她就意識到母親心裡會是個什麼滋味,疑慮呀——恐懼呀——也許還有絕望!而她也知道她要說些什麼!她一想到這一切,心裡哪能平靜:現在唯一需要的是快。因此,她剛把妹妹交給詹甯斯太太的僕人關照,就匆匆跑下樓。

  她走過一道內廊的時候,聽到門廳那裡一片忙亂,便知道他們已經進到屋裡,她朝客廳奔去—-走進去,不想只見到威洛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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