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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尋找出路(4)


  希瓦瓦島像個纖瘦的惡魔,終於出現在遙遠的北方。它綿長的綠色山脈輪廓浮現在兩島之間,不過位置是在很遙遠的後方。我大聲告訴裡芙:「看到目的地了!」但是她什麼也沒聽見。

  白天過去了,最危險的水域卻在我們前方。同船的夥伴都知道,一道強烈的洋流正向西流動,穿過塔華塔島和希瓦瓦島之間的航道。這道寬闊而向西流動的洋流,在南美洲遭到陸地的阻擋,受到強烈反作用力的海浪和被推擠的海水,在遠方的各個海峽盡頭,都形成十分兇暴的海濤。

  我們必須穿過這片海域,才能到達目的地。威利坦承,他很擔心在這樣的天候中,如何穿過這麼危險的地帶。他從容地和艾歐恩討論,但找不到其他變通的辦法。要到達希瓦瓦島,艾歐恩能夠做的,就是儘量走那條航道的東邊。我們愈接近塔華塔島,海面情況就愈惡劣。這是我從海洋學到的第二課。教科書上說的都是錯的。我經常聽人類學家說,古早的人類在海上航行,都緊貼著大陸和海島的海岸。但是經驗告訴我,搭一艘小船在大海上航行,不見得比沿著波濤洶湧的海岸航行來得更危險。

  我們全速前進,沖向那因為撞到陸地而形成的一片混亂的狂浪。艾歐恩屈膝坐著,全神貫注監控一切,全身肌肉緊繃,就像美洲豹蓄勢待發,準備向前跳躍出去。現在我們一切都得靠他了。

  前面遠方左側,是通往希瓦瓦島最大河谷的阿圖奧納岬(Atuona)。這河谷可算是馬克薩斯群島南方諸島的首府,唯一可與之相提並論的,是在遙遠北方努庫希瓦島(Nuku-Hiva)的台歐赫河谷(Taiohae Valley)。我們都知道,二三百年前,玻裡尼西亞人就住在那裡;而前任法國總督也曾經正式進駐。我們也知道,這個橫亙在我們前方的模糊河谷,是大畫家高更臨終之前的家。只有少數人曉得,他生前也是個技法高明的木刻家。

  我坐在這艘船上,拿著高更生前用過的一把槍。這把有木柄的老舊步槍,很有藝術氣息地刻著高更風格的裝飾——好像是一個神仙,我猜想也許是狩獵之神,手中拿著大酒杯,正駕著公牛拖曳的戰車,頭頂和身旁卷起如波浪般的雲,暗示著他正穿越天際。我向威利買來這把槍,這是高更有一回造訪法圖希瓦島時,送給威利父親的禮物。高更的墳墓,就是那座島上的某個小土堆。

  烏雲和崖壁被傍晚的夕陽籠罩,我們正好趕得及進入阿圖奧納岬。海崖完全暴露在吹個不停的東風裡,剛好擋住把我們頂高的海浪。呈帶狀而不間斷的白浪和海濤,沿著尖峭的岩石沖向天際。

  我們全身濕透,因為舀水而精疲力竭,也因為鹽分和太陽曝曬而全身僵硬。我們得穿過這片多山的海面,進行危險的登陸。我們靠近滿布岩石的海岸時,海浪依舊升得很高。我們把帆和桅杆放低,大家異口同聲發出聲嘶力竭的口令,混雜著海浪的怒吼。

  阿圖奧納的黑色沙灘就橫亙在前方,我們快要到達旅程的終點了。然而,當我們看著、聽著阻擋在我們和陸地之間的海上地獄時,沒有人有一點點鬆懈的感覺。從騷動的海洋所吹來的風、卷起的浪,直接沖向沒有半點遮蔽的海灘。我們要在這座小島的下風處登陸,就像在法圖希瓦島一樣。眼前的海浪從南美洲太平洋岸跋涉四千英哩而來,毫無阻攔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八名強壯的操槳手抓穩手中的槳,在槳架上用力劃著;艾歐恩則努力對準海灘的中央,以保持航向。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多沙海灣的海灘前方,竟然深達幾百碼。破浪前進的操槳手使盡全身力氣(雖然力量不平均),一劃再劃。我們只看到一排排衣帶般的海浪背脊,那些像房子那麼高的玻璃牆,正一波波撲打連著陸地的淺灘。白色的海浪與怒吼的海水讓我們毫不懷疑,這天的潮汐已經漫過沙灘,淹到椰子樹下的草地上。還有一點天光,可以看到一群原住民正聚集在岸邊,好像正在觀看大自然展現強大無邊的威力。

  此時,裡芙已經完全清醒,無力地看著前方海浪,仿佛事不關己。所有的人此時都端坐著,備好槳,就等艾歐恩一聲令下。那兩個曾經暈船的傢伙在這最後的奮力一擊中,也一起握著一枝櫓。我們一次又一次,慢慢劃到浪區的邊緣。但是,我們後方升起一些亂流,操槳手被逼得很快就向後劃,升起的浪頭把船尾舉得高高的,好像海鳥的尾巴。我們再次冒險前進!

  艾歐恩像憤怒的惡魔般露齒而坐,他高聲下達口令,直到聲音幾乎破裂。他注意看著每一支槳,膝蓋彎得好像要折迭在一起,看來就像因為憤怒和戰鬥正準備跳下馬。此時此刻,我們把他視為領袖,他的頭腦是我們所有人的依靠。

  最適宜的海浪從我們背後湧上,艾歐恩忘我地高聲尖叫:「劃!劃!劃!劃!」

  槳架上的槳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大家死命地劃,緊握雙手,咬緊牙關,眼睛因為用力和興奮而閃爍著光芒。

  好像所有人都在一塊衝浪板上,我們被疾速的海波帶動,一路沖上淺灘。前面的操槳手奮力劃槳,後方的操槳手也一個接一個劃著。我們正在地獄的中央!我們用手指緊緊鉗住船舷,緊抓著這艘因疾駛而不穩定的小船。突然,兩名一起抓著櫓的年輕人讓櫓滑掉了。艾歐恩像瘋子般咆哮起來,威利跳了兩箭步跳過我們身旁,向前去抓松掉的櫓,那兩個人則四腳朝天跌坐在水果上。

  不過還是太遲了,救生筏已經向一邊傾斜。艾歐恩操著櫓,想控制緊追在後的海浪。機會十分渺茫。船員們就像特技演員般拋開槳,彈到船舷邊。接著,他們全都掉到船舷外,消失在海水中。

  當船一頭翹起、整個船身即將翻覆之際,我緊抓著裡芙,和威利一起跳下船。

  一定是我沒有盡力!我在水中旋轉,像海星般無助。突然,我發覺海洋正把我和裡芙送向淺灘,一道玻璃般的海浪正要衝向我們。當海浪像河水般倒流回去時,我們可以感覺到它的吸力正把我們拖回海中。我們緊抓著手,努力游向激起浪花的海灘,以及更上方那片安全的草地。

  我們也注意到,同行的夥伴們像螞蟻般攀附著那艘在海浪中狂舞的救生筏。救生筏一次又一次翻滾著,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想失掉它,船與人一再在激起浪花的海水中浮浮沉沉。接著,更多的海水淹沒了那艘船,那些人拿著袋子和行李遊回岸上。最後,救生筏幾乎完全沉沒,船身被海浪撐起又拉了下去。他們只好冒著更大的危險,才把老舊殘破的船身拖到草地上,安放在椰林之間。

  船槳、水果、幾頂草帽和一些雜物,被海水很有禮貌地運送過來,因而得以保留。

  我們終於在希瓦瓦島登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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