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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花園裡的陰影(1)


  正午,陽光在我頭頂上方高高的椰子樹葉上閃爍著金光。當火傘高張、陰影變小的時刻,大自然開始休養生息,完完全全平靜下來。象徵和平的白鴿,正安靜地獨自繞著高聳的椰子樹梢盤旋。此刻我正在河裡摸索,以便把竹制捕魚器安放在濕滑的卵石之間。

  突然,我發覺自己並非獨自一人。我聽到一種聲音,於是立刻圍起束腰布爬上岸。一顆毛髮濃密的腦袋在蕨類植物叢中晃動——一個島民正拿著一把細長的矛,來回彎曲著身子,試著不要發出聲音。他看起來比玻裡尼西亞人更黑,有著寬大的鼻子和鬈曲的頭髮,皮膚在陽光下看來幾近黑色。

  是我先看到他的。他在溪中緩緩涉水前進時,正低頭東看西看,嘴裡還嚼著椰子,然後吐到水中。接著他舉起長矛,閃電般的射向卵石之間,一隻體型碩大的蝦立刻被矛尖刺中。他把它放進竹簍,顯然,裡頭已經收穫不少。

  我用當地土語對他呼喊:「日安!」儘管他看來好像不是馬克薩斯人。

  「日安,先生。」他用法語回答我,給了我一記回馬槍。

  他名叫派奇奇(Pakeekee),是這個島的新約教派牧師,我以前從未見過他,因為我們抵達時,他已經到另一側河谷去做椰幹買賣了。提利爾盧曾經交代我一個口信,要我轉告他,但當時艾歐恩搖搖頭,讓我以為他已經不在島上。

  隨後發生的這段巧遇,明顯證明他其實一直在島上,只不過和艾歐恩並非朋友。

  派奇奇從大溪地被派遣到法圖希瓦島,向島民傳播新約福音。大溪地的每個人都是新約教徒,和北歐地區一樣。而馬克薩斯島卻是由天主教主導,情況像法國。我們從來沒有想過,這兩者之間有著極大的差異。當提利爾盧和他住在巴本努河谷的鄰居發現幾乎所有的挪威人一出生就是新約教徒時,那種喜悅讓我們大感訝異。一到星期天,提利爾盧的太太就把一頂裝飾著大貝殼的大草帽戴在裡芙的金髮上;提利爾盧則在我的脖子上系了一條領帶。我們就這般盛裝打扮,跟著河谷的其他人一起上教堂——一座新約教派的教堂。

  在法圖希瓦島,沒有人詢問我們的宗教信仰,似乎也沒人關心這件事,直到我遇見派奇奇。我們很快就掉入他所設的羅網。派奇奇邀請我們共進晚餐,他需要兩天來準備餐點,宴會一直持續了好幾天才結束。我們從來沒參加過那樣的飯局,從早晨吃到中午,再到晚上,一直吃到打飽嗝,才步履蹣跚地離開餐桌。主人和他家人所準備的豐盛餐點,席捲了雞舍、豬圈、樹上和海裡的材料。我們進入他那間在村子裡的單房木板屋後,從那開放式廚房傳來的油煙和令人垂涎的氣味,不斷折磨著我們的食欲,吸引我們的目光。

  餐桌上擺了四人份的餐具,一個高大的傢伙帶著友善卻有點好笑的表情,坐在主人和我們之間。女主人和孩子們坐在地板上。對我們來說,似乎全村的人都來了,從打開的窗子外摩肩接踵地偷窺我們。有些時候我們以為看到艾歐恩,而且他正拉長著臉。

  「島上有很多新約教徒嗎?」

  「不太多!」我得到的回答如下,「皮耶·維多林神父(Father Pére Victorin)來拜訪法圖希瓦島的時候,曾送給每個人蔗糖和稻米。」

  「不過,到底有多少新約教徒呢?」我重複發問。

  派奇奇開始數他的手指。「有一個已經死了!」他說,「剩下我和教堂執事。」他對著與我們同桌吃飯的同伴提歐帝(Tioti)點頭示意,很快又接著說,「還有一個,不過他搬到大溪地去了。」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餐宴的最後一天,我們已經把食物吃光了。那天剛好是星期天,當我們勉力移動雙腳的時候,提歐帝吹起一個巨型海螺。他走到屋外,來到村裡唯一的小路上,長長地吹了三聲海螺,聲音回蕩在山丘之間,我們則正坐著等候。這樣的儀式重複了兩次,第三次海螺吹響後,派奇奇和教堂執事站起來告訴我們,他們必須上教堂。緊鄰派奇奇的鐵皮頂木屋的,一間用竹子編成的小木屋,就像我們家一樣,但是沒有窗戶。我們從未看過裡面,卻知道那是新約教派的教堂。兩位餐桌上的夥伴走進那間屋子,我們並沒有受到邀請,於是只好踏上回到河谷上游的長路。當我們回過頭時,只見緊鄰著我們登岸的卵石海灘上,有一間寬大、尖頂並鋪上鐵皮屋頂的白色木屋。那是天主教堂,但令人意外的是,它似乎被遺棄了。

  §疫病來襲

  日子一天天一周周過去了。一天傍晚,裡芙和我爬在河谷上方尋找水果,度過辛苦的一天之後,我們坐入溪中的大水塘。水深及我們胸部,小瀑布從我們肩上湧過,我們享用著美味多汁的山芒果,頭頂上還有像傘似的大葉子遮擋烈日。生活令人愉快,感覺上有點不真實。溪畔有鳥兒與蝴蝶,兩岸還有木槿花。我們彼此開玩笑詢問著——是否還忘了什麼東西?有什麼該買的嗎?我們用浮石刷掉手上沾到的叢林樹脂,用椰子油清洗疲憊的雙腳。

  當我們抓起籃子抄快捷方式回家時,那種生命存在的歡樂感,依然充塞於四肢之中。

  不久,一名孤單的騎士來到我們這溪穀。是提歐帝!他看來臉色蒼白,表情扭曲。他帶來一塊派奇奇送給我們的豬肉,並詢問疫病是否已經找上我們。因為疫病已隨著剛靠岸運載椰幹的摩納號(Moana)帆船而來,許多人因此死亡。提歐帝說話的聲調像個病人,接著他調過頭去,又走下山谷。

  有好一陣子,我們都說不出話來,面面相覷看著自己的手,看著綠葉裡包裹的豬肉。天堂的感覺消失了,疾病已經到達這島嶼,它只需要多一點時間,就能散佈到我們這遺世獨居之處。

  我們再一次刷洗身體,然後點燃包肉的香蕉葉,把肉放到火上烤。我們吃得一點也不愉快!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看著天上的月亮,接著,我們爬上那張高低不平的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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