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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花園裡的陰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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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好多天。我們依舊在等待疫病的來臨。我們沒有藥物,完全沒有。但是我們不會等太久,也做了最壞的打算。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是喉嚨有點乾澀。儘管如此,裡芙偶爾還是會跑到森林去。就這樣而已?這哪是什麼麻煩事!只是一種溫和的流行性感冒罷了。 然而,我們很快就看到另一種景象。我們有抵抗力,但村民們沒有。有一天,提歐帝蹣跚著來到河谷,敲敲我們的竹門,手裡拿著帽子。他的皮膚看起來黃黃的,不但咳嗽,眼裡還有血絲,我們差一點就認不出這位快樂的教堂執事。 他問我,能不能到村裡為他的小兒子拍照,他們因為疫病都快活不下去了! 我們在村子裡看到真正的悲劇。豬正被宰殺拖走,幾乎每戶人家都在辦喪禮。沒有人穿著五彩繽紛的束腰布,看起來全都是黑色,整個村子也變得陰沉而灰暗。在提歐帝簡樸的家裡,一個小男孩穿著潔淨的白衣,躺在一張用露兜樹編成的席子上。提歐帝的另一個兒子已經下葬了(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個孩子)。我們要為他的孩子拍遺照,他希望擁有一張照片,像他在威利家牆上看到的一樣。 屋裡有咳嗽聲和哀悼聲。他們並沒有打開門窗讓空氣流通,反而緊閉所有的出口,希望把疫病關在屋內。我們試著告訴他們衛生常識,但是,若對他們說是惡靈的緣故,或許比較容易讓他們相信。惡靈所以看不見,是因為沒有血肉和骨頭。我們無法讓他們相信,細菌看不見是因為體積小——如果細菌如此之小,怎麼能殺死碩大的人類呢?他們已經信了教,相信像人一般大小的天使與惡魔是存在的。而不管是新約教徒或天主教徒,都不相信無形的病菌。 住在像我們在河谷上游的家那樣通風的屋子,是一種古老的生活方式,現今在這村子已不多見。竹子和搭建屋頂用的茅草,可以免費取得卻乏人問津,這與現代的商業交易無關,因為這裡的人認為,進口緊密的夾板牆和波浪形鐵皮,是一種進步的文化,而依賴進口稻米或麵粉的生活習慣也相同。至少在星期天,也就是疫病降臨的那天,文化的「進步」還是讓所有人從頭到腳都穿著進口服裝——除了一雙赤腳之外。他們打著赤腳走回家,然後直接爬上床,男女老幼一起躺在地板的席子上,把疾病和要命的咳嗽傳染給其他人。 在我們到達之前,約有百分之九十的健康島民,由於一種白人帶來的疾病而死亡殆盡。絕對是性病、肺結核、天花、痲瘋病和象皮病,使這裡的人口消失大半。而現在,一場普通的流行性感冒加諸殘存者身上,也輕易地形成一場大災難。 我們對自己所代表的外在世界並不感到驕傲。我們盡可能讓島民相信我們,或者相信我們的產品。如果他們繼續穿著草裙,食用樹上摘來的東西,他們對這個世界的進步是沒有貢獻的,他們必須工作,必須帶給我們椰幹,以便購買我們供應的福祉。如果他們幫我們賺夠了錢,也許有一天,我們有足夠的基金提供他們醫療援助,並教導他們醫療常識。 我和裡芙帶著罪惡感離開村子,回到我們那間美好的小木屋。我們這兩個歐洲人,曾經被迫住在白種人要本地原住民搭蓋的那種燠熱擁擠的屋子,而這些玻裡尼西亞人,原本卻擁有居住我們這種通風小木屋的特權。當我們讓陰影深深籠罩在別人身上時,又怎能為同屬白種人的朋友感到驕傲呢? 月光照著我們的木屋時,我們爬到鋪著幹香蕉葉的床上,內心仍充滿恐懼與不安。我們再度與叢林獨處。在這荒野中,我們感到安全,遠離所有被感染的危險。 我們想起了艾歐恩。我們曾在村裡看到他在當木工。每當有人病得厲害坐不起身,艾歐恩就會到他面前釘制棺木。島民相信來世,並不害怕死亡,我們經常在古墓裡看到許多木碗和各種殉葬物。我們沒有看過任何一個活著的法圖希瓦人穿鞋,因為他們的腳太大。甚至派奇奇牧師在長達三天的宴會中穿著晚禮服,也還是打著赤腳。但是,人們卻把新鞋硬塞上死者的腳,那些鞋長久如新。我們也親眼目睹有個人被埋葬時,手風琴和一副牌也跟著下葬。 那天晚上在海邊看到的景象,讓我們開始產生一種想偷偷溜走的不安。但事情並未如我們所願。我們看到,整個村子因為和當代世界沒有連系而深受痛苦——缺乏醫藥,也缺乏保健與衛生常識。 「醫藥是文明的產物,」裡芙扼要地說,「沒有顯微鏡,阿瑪爾·漢生(Armauer Hansen)永遠也不會發現霍亂弧菌。」 沒有人會否定她的說法。醫藥當然是文明的優點之一。大自然哺育細菌,而人,則發明藥物和農藥自衛。 當代社會有許多慢性病和健康問題,都是人類自己造成的——因為不健康的飲食和缺乏運動。我們同意這說法,然而,個人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並不會製造出病菌攻擊別人。傳染病是大自然的產物,我們也同意這說法,但如果大自然帶領著人類前進,為什麼會容許細菌來削減人類的數量呢? 我向裡芙解釋,疾病在自然界裡可以製造平衡。在接受生物學訓練時,這是最令我著迷的研究主題。地球上的生命,可能是某種我們無法理解的高明機制製造的。自然界有一定且不成文的法則,如果生物社會中的任何族群,對整個自然界的福祉造成傷害,就會有一種具潛在制約力量的主宰來加以約束。最基本的法則就是平衡法則。沒有任何物種能呈倍數增長,擴張到威脅其他物種的生存。個別物種存在於地球,就像是地球的時鐘裡不可或缺的齒輪。 當我還是生物系學生時,曾經在顯微鏡下研究動物的結構,感覺到自己的行為就像孩子在拆解手錶,想要知道它如何運轉,一旦發現它如何發揮功能時,便感到興奮和驕傲。例如,動物耳朵裡的骨骼如何把耳膜的震動傳遞到神經,再把聲音傳遞給大腦;牛在咀嚼反芻食物時,青草如何在牛的喉嚨和五個胃袋裡來來回回;活細胞是如何構成的,又如何呈倍數分裂,變成更複雜的器官。除非我們找到真相,否則便會刻意忽略自己不喜歡的事;而當我們有所發現時,就像小男孩拆開父親的手錶一樣,對自己所發現的事感到驚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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