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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通往天堂的船票(3)


  我的新婚妻子在華華的石灶上汗流浹背地添柴,她在學習如何讓玻裡尼西亞的根類植物與水果,變得可食並美味可口。酋長帶著我走到河流上游與海邊,尋找做菜的材料。在山中溪流裡,可以用一種竹制陷阱捕捉蝦;在珊瑚礁區,可以用魚網、魚叉或雙手捕到種類繁多的魚,以及不同的甲殼類動物、章魚和軟件動物。我們可以從葉子來判斷植物塊根是否能食用,因為並非所有看來像食物的東西都可以吃,甚至有些魚類、植物塊根和水果是有毒的。鯊魚肉如果切成一片片再浸到水裡,隔天就會很好吃;海鮮並不需要烹煮,魚只要切成小丁,浸泡到萊姆汁裡過夜就大功告成。而紅山蕉不能生吃,麵包果也一樣,除非埋到土裡等待發酵。樹薯是相當危險的根類植物,如果沒有研磨粉碎,就會滲出有毒的汁液。至於生火,最好的木頭就是色如白骨的木槿樹(borao)樹枝,可以沿著樹心剝下來。

  台裡洛的看法是,我們可以放心地拋棄所有文明世界的工具。然而,還有兩種工具是連他也不可或缺的:一口烹煮用的鍋和一把長長的彎刀。若沒有鍋,許多叢林食物對現代人來說相當難消化;而沒有刀子,就不可能削尖處理椰子必備的木橇,以便撬開椰子堅硬又摔不碎的外殼。

  在河裡的卵石灘上,有一種外殼有脊刺的蝸牛,看起來幾乎像是一隻只小海膽。我們知道,如果不小心踩到它們,腳底就會十分疼痛,特別是我們這些光著腳丫的歐洲人——我們沒有赤腳朋友皮革般的腳底板。一天早上,我小心翼翼涉水入河尋找蝦,心想如果涉水到另一邊,應該能找到更多。河中水深又有渦流,深不見底,接著,我重重踩在一隻該死的蝸牛身上,失去了平衡。強勁的水流使我無法站穩腳跟,這對好的泳者來說其實不算什麼,但我剛好就不是那種人。

  我感到最可恥的事,就是成年以後仍不會游泳。小時候我有兩次差點溺斃。我五歲那年的冬天,曾經跟著懂得雙腳踏在浮冰上的大男孩們,試著跳到浮冰上。在冰塊翻覆之前,我跌在又厚又硬的浮冰上,由於離開速度不夠快,因此在大塊浮冰翻滾之後,我跌入覆蓋湖面的冰層下。平常從冰層上向下看,四周一片雪白,只有打破浮冰的小洞是黝黑的;而從冰層下方向上看,小洞卻十分明亮,整個冰層則是漆黑一片。我無力地掙扎著遊上去,以為漆黑的部分是開口,結果頭和身體撞到覆蓋著的冰層。垂死之際,大男孩們抓著我的雙腳,把我拉了上去。

  幾年之後,我在一座高聳在海上的大橋玩捉迷藏,跌落橋下。我絕望地掙扎,喝了好幾口水。就在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沉入水中時,一個救生圈從橋上拋下來,拯救我脫離了大海的魔爪。這件事讓我多年來變得恐懼和逃避海水。沒有人能讓我相信:只要動動四肢,就可以漂浮在水面上。

  現在,我再度掉進水中,翻滾、喘息、晃動身體,被帶進湍急的水流,像一袋馬鈴薯流向咆哮的海洋。潰散在石壁上的波浪,仿佛一千輛裝甲車推擠著石灘。在幾秒鐘之內,我可能會被撞個粉碎。很快地,我的恐慌不得不屈服于鎮定和決心之下。我要克服自我!我穩下來了。在漫長而平穩的波浪衝擊下,我開始遊動。我知道怎麼做,只是從來沒有試過。借著極度的放鬆,我擺脫了急流,游向河岸。我佇立良久,看著剛脫離的洶湧波濤,感到一種勝利的極度快感。我永遠都不再怕水了。熱帶的陽光燠熱無比,我走到更高處,前往河中一處深邃但平靜的水域。我縱身入水,開始像青蛙般游泳。台裡洛遊到我身邊,我沒有告訴他自己從來沒遊過泳。

  台裡洛因為體重太重,無法為我示範爬上椰子樹的方法。他的孫子畢亞訥(以我的朋友之名命名)卻可以腳底平貼著樹幹,弓身彈出,扭動四肢,像猴子一樣爬上樹,動作輕鬆得像在地板上匍匐前進。不過,我知道怎麼爬上一棵光禿禿的松樹,也會用手腳環抱椰子樹幹,用北方人的方法——胸貼著樹幹向上爬。我很驕傲地發現,椰子樹比松樹還好爬,因為樹幹表面有淺環狀樹眼,呈鋸齒狀,直繞到像羊齒植物般巨大的樹冠。我在樹冠上向朋友招手,還試圖摘下一顆椰子,結果卻辦不到,因為我已經不能呼吸,是該下去的時候了。我嘗試爬下樹,但還是沒有辦法。

  樹皮上的環可以讓我上樹,現在卻阻止我下滑,那些樹眼細微的邊全都朝著天。我就這樣吊著,附在一棵沒有樹枝的樹幹上。台裡洛此時高聲警告:那顆椰子——根本就不是椰子——是個巨大的黃蜂窩!蜂窩裡的居住者已開始湧出,不悅地鳴叫著。我試著用玻裡尼西亞人的方法弓身下去,卻幾乎掉下樹。我攀附在樹幹上,讓地心引力發揮作用,再度滑下樹去。離開樹幹時,我的身體被刮下相當大面積的皮膚,遠超過我突然墜落地面的疼痛。我覺得後背像被鐵錘敲過似的,前胸則像被刨刀和沙紙整理過。台裡洛發現我腳上的大拇趾趾甲已脫落大半,便立刻用他兩百七十磅的體重把剩下的趾甲也拉出來。兩個禮拜後,我已學會如何攀爬低矮的椰子樹,並小心翼翼地注意有毒的小動物和黃蜂窩。

  §大溪地之子

  在台裡洛家住了四個禮拜後,巴士捎來口信,運載椰幹的雙桅商用帆船提列歐拉號船長布蘭德,計劃啟航到馬克薩斯群島。

  我們離去之前,台裡洛在大露臺上安排了一場特別的宴會。他們用長長的香蕉葉鋪成一條長長的桌布,上頭點綴著芳香的花朵。多彩多姿的花圈、羊齒植物編成的頭環、甜美的提亞雷花(Tiare),營造出一種歡樂愉快的氣氛。當我和台裡洛帶回滿滿一籃活蹦亂跳的蝦時,正好聞到石砌土窯散發出烤山豬和烤雞肉的多汁氣息。婦女們一直忙著在珊瑚礁岩釣魚、拔取芋頭和甜蕃薯。孩子們則搖晃著樹枝或爬到叢林裡的大樹上,摘取柑橘、木瓜、芒果和麵包果。那個特殊的夜晚,沒有任何讓人愉悅的東西被遺漏掉。

  不管多麼專業、多麼鋪張,沒有一場宴會比得上一頓玻裡尼西亞大餐(umu):我們在星空下大快朵頤著剛從土窯蒸煮出爐、多汁鮮美的美食,鼻中充滿熱帶花卉甜美的芬芳,耳中聽到從遠處珊瑚礁傳來的柔和鼓聲。烹調藝術在玻裡尼西亞文化中總是扮演著重要角色。高級餐廳供應仿南太平洋風味的大餐,感覺就好像是讓玻裡尼西亞人用竹笛和鯊魚皮鼓,演奏貝多芬的作品。

  那個晚上,當我們伸長手指忙著品嘗美味的食物時,台裡洛打破慣例,發表了一篇演說。他最喜歡的大花束腰布,鬆散地圍在腰間。他走到綠色地毯的一端,指著另一端正以玻裡尼西亞方式蹲坐的裡芙和我。起初他說的是大溪地語,後來則說法語(仿佛眾人都聽得懂)。他告訴眾多賓客,他有二十九個孩子,但是他打算再多領養兩個,所以得為他們取個新名字,因為原來的挪威名字對大溪地人來說太繞舌——有沒有人能夠念得出裡芙或托爾?他們一個接一個嘗試著:「利瓦伊」、「吐裡」。眾人狂笑,沒有人能念得出來。

  這就是台裡洛和華華領養我們,替我們取新名字的緣由。人人都可立刻叫出我們的新名字,只有我們自己例外。他為我們取名台來·馬第達坦恩和台來·馬第達華恩。我們一整晚都在學著如何念,在學會怎麼把新名字的組合按音節念出來之前,還帶來相當的娛樂效果。新名字正確的念法是:台萊——馬第達——坦恩,以及台萊——馬第達——華恩。

  意思是「藍天先生」與「藍天夫人」。

  直到此時,我們才算真正對玻裡尼西亞人有了初步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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