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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駛到南海群島(7)


  當我們瞭解到浪濤已經控制了我們的時候,就把錨索割斷了。接著,我們被沖走了。一個大浪從我們底下直升起來,我們覺得「康提基」被舉入空中。偉大的時刻到了。我們正在波面上飛速前進。我們那歪斜的木筏在我們腳下發抖,咯吱地呻吟著。這種緊張使人熱血沸騰。

  我記得,當時我想不到別的主意,曾揮臂拼命大叫「烏拉!」這一叫使人輕鬆些,而且無論如何不會有壞處。其餘的人一定以為我發瘋了,但是他們都熱情地笑著。浪濤從後面沖來,我們跟著前進。這是「康提基」的水的洗禮。百無禁忌,百事如意!

  但是,我們的興頭不久被潑了冷水。一個大浪從我們的筏尾高高地湧起來,像一堵發亮的綠玻璃牆。在我們下沉的時候,它滾滾追來,一剎那間,我剛看見它高高在我之上,便覺得一個猛撞,自己被沒到洪流裡了。我周身都感到那股吸力,其力量之大,使我必須把身上每一塊肌肉的力氣都使出來才頂得住。

  我心裡只想著一件事——緊緊抓住,緊緊抓住!我想,在這種危險萬分的情況下,誰都會死死抓住,因為一鬆手就完蛋了。接著我覺得水山過去了,抓住我身子的魔爪放鬆了。當整座水山帶著震耳欲聾的咆哮、轟隆之聲沖過來的時候,我看見納德還在我後面吊著,身子彎縮成一個球。從後面看去,那大浪幾乎是平的、灰色的。它沖上來,從聳出水面的小屋屋脊上橫掃過去。屋脊上趴著另外三個人,身子貼著屋頂,浪水在他們身上沖過去。

  我們還是浮著。

  瞬息之間,我抓得更緊了,雙臂雙腿盤住結實的繩子。納德從繩上松下來,一個虎跳,加入到箱子上的人裡,那裡有小屋阻擋水的衝擊。我聽到他們叫我,鼓勵我。但在同時,我看見又一堵綠牆湧起,高聳著向我們沖來。我大叫一聲,要大家小心,自己在吊住的地方儘量把身子縮小,用足力氣撐住。

  剎那之間,我們又在地獄裡了,「康提基」全部淹沒在巨浪裡。巨浪挾其全力,對幾具可憐的小小的人的身軀,拖來拽去。第二個巨浪從我們身上剛沖過去,接著來了第三個差不多的巨浪。

  納德這時正吊在繩梯上,我聽見他得意地叫道:

  「看木筏呀——它撐得住!」

  三個巨浪之後,只有兩根桅杆和小屋被沖得稍稍走了樣。我們又有了戰勝大自然之感。這一種勝利的感覺給了我們新的力量。

  接著,我看見又一個比其他的浪更高的大浪,高聳著滾來。我又向筏後大叫一聲,要大家小心,同時自己盡速爬上帆索,能爬多高便是多高,緊緊掛著。然後我自己側身沒入綠牆之中,這堵牆比我們人都高。其餘的人在筏後,看見我首先沒入水中,估計這堵水牆高達二十五英呎;這堵透明的牆沖來,把我淹沒了,牆頂上的浪花高達十五英呎。巨浪馬上沖到他們那裡。我們都只有一個念頭——緊緊抓住,緊緊抓住,抓住,抓住,抓住!

  這時候我們一定是撞到礁脈了。我自己只覺得帆索的力量,好像突然一彎一松的。但是究竟這撞擊是從上面還是從下面來的,我吊在那裡,不知道。淹沒水中的時間總共不過幾秒鐘,但是需要以身體裡超乎尋常的忍耐力來應付。在人身體裡,有著比肌肉更大的力量。我下定決心,如果我死,我就這樣死去:死在帆索上像一個繩結。巨浪雷鳴前來,沖上來又沖過去,在咆哮而逝的時候,顯示出一種可怕的景色。「康提基」像是受魔術所蠱,整個變了。我們所認識的在海上乘了很多個星期、乘了好幾個月的木筏已不復存在。我們的快樂世界,在幾秒鐘內已經變成一隻破敗的殘筏。

  除自己之外,我看見筏上只有一個人。他緊貼在小屋屋脊之上,臉向下,雙臂向兩邊伸出。這時小屋像一座脆弱的空架子,塌下來,塌向筏尾,塌向右舷邊。這不動的人是赫曼。水山雷鳴而來,橫過礁脈,向裡沖去。其他的人一個都不見了。右舷邊那根硬木桅杆,像一根火柴那樣斷了,上半截倒下來,插入屋頂。結果是桅杆及其所有的附屬品低低地斜出右舷,吊在礁脈上空。筏尾方面,擱櫓的橫木塊被扭成了直的,橫樑斷了,櫓被砸成碎片。筏頭的擋水板像雪茄煙盒子一樣被沖碎了。整個甲板被撕裂了,像濕紙似的貼在小屋前的牆上,牆前還有許多木箱、罐頭、帆布和其他貨物。到處是竹竿和繩頭。情況是一片混亂。

  我害怕得周身發涼。我緊緊抓住有什麼用?在這裡闖進去的時候,如果我丟了一個人,整個事情就糟了。而在最後一次奮鬥後,這會兒只看見一個人。就在這一瞬間,陶斯坦彎著腰的身子從木筏外面出現了。他像一隻猴子似的吊在桅頂上掛下來的繩子上,設法又上了木料,爬到小屋前的一堆破爛裡去了。赫曼這時也掉過頭來,向我勉強一笑,表示鼓勵,身子卻沒有動。我大叫著找別的人,心想希望不大,卻聽見班德沉著的聲音說,大家都在筏上。他們都躺在原來是竹甲板的、結實的竹席所構成的、糾結的障礙物之後,緊抓住繩子。

  這一切發生在幾秒鐘之內。浪濤洶湧之中,我最後一次用足力氣大叫:「吊住!」我自己也這樣辦了。我吊住了,沒入水山之中。水山沖上來,又沖過去,前後不過兩三秒鐘,而我卻覺得這時間長得無窮無盡,真夠我受的。我看見木料的梢在礁脈的尖削的臺階上撞擊,沒有翻過礁脈去。然後我們又被吸出去了。我又看見四肢伸展、貼在小屋屋脊上的兩個人。但是我們誰也笑不出來。我聽見從亂竹堆後面傳來一個沉著的聲音:

  「這樣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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