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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半途(4)


  「為什麼你們幾位浮游生物的吃客不學學它呢?」陶斯坦和班德指著一條噴水的鯨魚,輕蔑地對我們四個說道:「只要把嘴裝滿,把水從你們鬍鬚裡噴出來,不就行了!」

  我曾在船上老遠望見過鯨魚,也看見過博物館裡的鯨魚標本。但是我對鯨魚的感覺,不像大家一般對熱血動物,例如馬或象的感覺。從生物學上說,不錯,我承認鯨魚是真正的哺乳動物,但是實質上它是一條又大又涼的魚。在那大鯨魚向我們沖來,直到筏邊的時候,我們有了另一種印象。

  有一天,我們像平常那樣坐在筏邊吃飯,坐得離水很近,身子向後一仰就可以在水裡洗漱口杯。突然間,我們後邊有什麼東西像一匹游泳的馬那樣大聲呼吸。我們跳起來一看,一條大鯨魚遊過來瞪著我們,遊得近極了,我們都看到它的噴口裡有一片亮,像是一隻擦亮了的皮鞋。海裡所有的動物都沒有肺,都靜靜地游來遊去,扇動著鰓;現在聽到真正的呼吸之聲,太不平常了。我們對遠房兄弟——也像我們那樣遠出大海的鯨魚——真有溫暖的家庭之感。它不似那冰冷的、癩蝦蟆般的鯨鯊,連伸出鼻子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的腦筋都沒有。我們這位來客,使人想起動物園裡餵養得很好、很活潑的河馬。在沒入水中不見了之前,它真的呼吸了——這給了我一個最愉快的印象。

  鯨魚曾來拜訪我們許多次。絕大多數是小小的五島鯨和齒鯨,成群結隊地在我們四周水面上跳躍嬉戲。可是有時候也有大真甲鯨(注:即抹香鯨)和其他種類的大鯨魚,單獨或結成小隊出現。有時候它們像一隊船,在地平在線經過,不時把水柱噴向空中,但是有時候它們直向我們遊來。當第一次有一條大鯨魚改變航線,好像態度堅決,直向我們沖來的時候,我們以為要發生危險的碰撞了。它漸漸遊近,在它把頭滾出水面的時候,我們能聽到它沉重地、長長地吸了氣又噴出來。它是一隻龐大、厚皮、笨拙的陸地野獸,它不像一條魚,就如蝙蝠不像鳥,現在卻分波撥浪而來,直奔左舷。我們都站在筏邊上,有一個人爬上桅頂,叫道,他看見還有七八條鯨魚向我們遊來。

  第一條鯨魚的龐大、發亮、黝黑的前額離我們不到兩碼了,才沉入水底。然後我們看見那大極了的、藍黑色的魚身從我們腳下悄悄滑到筏底下。它在那裡停了一會兒,黑黑的,一動不動。我們屏住呼吸,低下頭看這只哺乳動物的流線型巨背,比整個木筏長出很多。然後它緩緩地沉入藍色海水,沉得看不見了。這時候,那一群鯨魚遊近了,但是對我們毫不注意。鯨魚發威,施展大力氣,用尾巴打沉捕鯨船,大概是因為先遭到襲擊。那天早上,它們在我們周圍到處噴水吐氣,一點也不碰到木筏和櫓。它們在陽光之下、波濤之間,盡情嬉戲,自得其樂。但到了中午,大家好像得了暗號似的,都鑽入水底,再看不見了。

  我們的木筏下面,不僅可以看到鯨魚。如果我們揭開睡覺用的竹席,從木料的隙縫中望去,可以一直看到晶瑩剔透的藍色海水。如果我們就這樣躺一會兒,便可以看見一個胸鰭、一個尾翅遊了過去,又有時候,整條魚都看得見。如果隙縫再闊幾寸,我們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手執釣竿,從我們床墊底下釣魚哩。

  和木筏最有緣的魚是海豚和嚮導魚。從卡亞俄海外水流中第一條海豚加入我們起,航程中自始至終,沒有一天沒有大海豚在我們周圍昂首擺尾。它們為什麼對木筏著迷,我們不知道。或者是因為能在木筏的蔭影中遊行,上面的蔭蓋是移動的,海豚對這樣的遊行著了魔。或者是由於從我們的後花園中——從所有的木料上和那櫓上,像花環似的掛下來的海藻和附著的小蛤之中——可以找到東西吃。這後花園開始時是一層薄薄的、平滑的綠色的東西,接著一叢叢海藻便以驚人的速度長起來了,使「康提基」看來像一位長須海神,在波浪中搖擺前進。綠色的海藻中,是小小的東西和我們那不出錢的乘客——小蟹的最好的藏身之地。

  有一個時期,螞蟻在筏上猖獗起來。幾根木料中原來有些小黑螞蟻。等我們出了海,水浸入了木料,它們便跑出來鑽進睡袋。它們到處都是,咬我們,搗亂得我們受不了,幾乎要把我們趕離木筏。但是漸漸地出海遠了,更潮濕了,它們才知道大自然對它們不利,到後來我們到達彼岸時,只有少數幾隻還活著。在木筏上發展最快的,除小蟹之外,是那一英吋到一英吋半長的小蛤。它們一生好幾百,筏上沒有風的那一邊更多。我們剛把大的蛤子放進湯鍋,小的跟著就長出來了。蛤子味道鮮美。我們還把海藻擷了當生菜吃,能吃,但不怎樣好吃。實際上我們沒有見過海豚在後花園吃東西,可是它們常常把閃閃發光的肚子向上,在木料下面遊動。

  海豚是一種色彩斑斕的熱帶魚,絕不可和另一種也叫「海豚」的東西混淆,那是一種小型的、有齒的鯨魚五島鯨。一般的海豚有三英呎三英吋到四英呎半長,身子很扁,頭和頸突出很高。我們抓到過一條,四英呎八英吋長,頭有十三英吋半高。海豚顏色華麗。在水裡,它像矢車菊,藍綠兩色發亮,魚鰭金黃色,金光閃閃。但是如果我們拖一條上筏,有時候就會看到一種奇景。魚漸漸死了,顏色也在變,變成銀灰色帶黑點,到最後,變成一色銀白。這樣維持了四五分鐘,然後原來的顏色慢慢恢復了。就是在水裡,海豚有時也能像變色蜥蜴似的變色。

  我們常看見一種發亮的、黃銅色的「沒有見過」的魚,再仔細一看,原來就是我們的老朋友海豚。海豚的高額,使它那樣子像是從兩邊夾扁了的猛獒。當這肉食的魚像魚雷般發射出去,追逐一群飛魚的時候,它那前額總在水面上分水疾進。它在情緒好的時候,便側過身來扁扁地臥著,飛速前進,然後高高地跳入空中,再像一塊平攤的煎餅似的落下來,落到水面上砰的一聲,把水激飛起來。它一落下水,便又跳在空中,落下去再跳,這樣一邊在波浪上跳,一邊遊著走。但是,如果碰上它脾氣不好——例如我們把它拖上筏——它會咬。

  陶斯坦曾在大腳趾上紮了一塊布,跛行了許久,因為他把大腳趾踩到海豚嘴裡,海豚就利用這機會閉上顎,嚼了一下,嚼得比平常用力一些。後來我們回了家,聽說人在海裡洗澡,海豚會攻擊人,吃人。我們似乎對此並無同感,因為我們每天在它們中間洗澡,它們對我們卻從不發生什麼特別興趣。但是它們是可怕的食肉魚類,我們在它們肚子裡曾發現過烏賊和整條飛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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