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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橫渡太平洋(一)(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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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晚上我們把小小的風燈放在外面,飛魚受到光的引誘,大的小的就會飛到木筏上來。它們往往碰到了竹屋或者帆,無法可施地跌落到甲板上。它們不在水裡是無法起飛的,只能躺在那裡跳動,像有長胸鰭的大眼鯡魚。有時候,我們聽見甲板上有人突然說話很不客氣。那是一條冷冷的飛魚,很快飛來,出其不意地打到他的臉上。它們總是很快飛來,魚嘴在前,如果整條飛到臉上,會螫得臉發痛。但是受害的一方很快把這無理的攻擊忘卻了。因為,不管有多少缺點,我們是在神奇的海上世界裡,精美的魚肉菜肴會從空中飛來。我們經常把飛魚煎了當早飯吃。不知是由於魚味和廚師的手藝,還是由於我們的胃口,總之,把魚鱗刮掉,吃起來很像煎小鱒魚。 廚師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是出去到甲板上,把昨天夜裡降落在筏面上的飛魚都撿起來。常能撿到半打或者半打多,有一次我們曾在筏上撿到二十六條肥肥的飛魚。納德有一天很不高興,因為他正站在那裡拿鍋子煎東西,一條飛魚飛來,打到他的手,沒有直接落在鍋子的油裡。 陶斯坦對我們和海的近鄰親密之感的充分瞭解,是直到他有一天早上醒來,發現枕頭上有一條沙丁魚的時候。竹屋裡地方很小,陶斯坦睡覺沒法不把頭睡在過道上。如果有人晚上出去無心踩到他臉上,他就咬那人的腿。他抓起沙丁魚的尾巴,毫不計較地對它說,所有的沙丁魚都能取得他滿懷的同情。我們的天良被激發出來,第二天晚上把腿縮進來,讓陶斯坦睡得寬敞些。但是又出了事,陶斯坦只得到安置無線電的那個角落裡,在廚房用具之上,另找一個睡覺的地方。 這是隔了幾晚的事。那晚陰霾四合,伸手不見五指,陶斯坦把風燈放在頭旁邊,這樣,夜裡值班的人在他頭上爬出爬進的時候,可以看得見該落腳在什麼地方。突然陶斯坦被燈打翻的聲音驚醒了,覺得有一樣又冷又濕的東西在他耳邊拍動。他以為是飛魚,黑暗中伸手去摸,想摸到了扔出去。他摸到的東西又長又濕,扭動得像一條蛇,他立刻像燙了手似的甩開了。這位看不見的客人自己扭著身子走了,走到赫曼那裡。這時陶斯坦再把燈點上。赫曼也跳起來了,把我也驚醒了,心想是這一帶水裡晚上爬上來的章魚。 我們點了燈,赫曼正得意洋洋地坐著,手裡握著一條細長的魚的脖子,魚在他手裡扭動得像一條黃鱔。這魚有三英呎多長,蛇一般細,沉沉的黑眼睛,長鼻子,凶顎,滿口長長的利牙。牙齒銳利得像許多把刀,並且可以折入口腔,這樣就不妨礙它吞東西。赫曼用手一擠,一條約八英吋長的、大眼睛的白色魚,突然就從食肉的魚的胃裡鑽到嘴裡吐出來,不久又鑽出這樣一條魚來。這兩條明顯是深水魚,魚身已經被蛇魚的牙齒咬爛了。蛇魚的皮薄薄的,背上是藍紫色,底下是鐵青色,魚皮在我們手裡一片片地脫落下來。 這許多聲音最後把班德也吵醒了,我們拿了燈把那條長魚送到他鼻子底下。他睡眼朦朧地從睡袋裡坐起,嚴肅地說道: 「不是的,從來沒有這樣子的魚的。」說完了,他輕輕翻個身,又睡著了。 班德的誤斷可以理解。後來才證明,我們這圍著燈坐在竹屋裡的六個人,是人類看見這種活魚的第一批人。這種魚的骨骼,偶爾在南美洲和加拉巴哥群島的海邊發現過。魚類學家稱之為蛇鯖,以為它是生活在深海底層,因為沒有人看見過活蛇鯖。但是,假使它是生活在深水中,那一定是白天。因為白天陽光使它的大眼睛睜不開。而在昏暗的晚上,蛇鯖就出來,高高地跳出水面。我們在木筏上的人有這方面的經驗。 在那稀有的魚落在陶斯坦的睡袋上之後一星期,又有一條來拜訪我們。又是在早上四點,新月甫落,四周昏暗,但是星星還閃爍著。木筏很容易掌舵,我的班值完了,繞著筏邊轉彎走去,看看下一班人來的時候,木筏上是否事事停當。我是值班人,照例腰上圍了一條繩子,手裡拿著風燈,小心翼翼地在最外面的一根木料上走,準備繞過桅杆。木料既濕且滑,忽然覺得有人出其不意地在我後面抓住了繩子急拉,差點把我摔倒。 我氣極了,拿起燈,滿肚子憤怒轉過身來,但是一個人也看不見。繩子又拉了一下,我看見有一種發亮的東西,躺在甲板上扭動。這又是一條蛇鯖。這次它的牙齒咬進繩子太深了,我把繩子上這條魚抖下來,有幾個牙齒斷了。大概是燈光照在彎彎的白繩上,被我們這位從深海中來的客人以為是珍饈,便跳起來先嘗一口。它在一瓶蟻醛(注:即甲醛)液中了此一生。 一個人的地板和海面相平,又是慢慢地、靜靜地漂去,海就會給他看到許多稀奇事。一個獵人從森林中辟路回來,或許會說他沒有看到一隻野獸。另一個獵人坐在一棵樹樁上等候,窸窸窣窣和嚓啦嚓啦的聲音傳來了,好奇的眼睛在窺探了。在海上的情況也是如此。我們平常航海時,引擎吼鳴,活塞上下,船頭分水前進,浪沫四濺。然後我們回來說道,遠出海洋,看不見什麼。 而我們坐著浮在海面上,沒有一天沒有好奇的客人來拜訪,在我們周圍扭動搖擺。其中有幾種,例如海豚和嚮導魚,成為熟客,陪伴著木筏橫渡大海,日日夜夜在我們周圍。 夜來臨,星星在熱帶的黑暗天空中閃耀,我們四周磷光浮動,和星星賽美。有一種單體的發亮的浮游生物,真像一團燒紅的煤塊。當這發亮的小球沖到筏尾我們腳邊的時候,我們立刻不自覺地把我們的光腳縮回來。我們撈住它們一看,原來是小小的晶瑩的海蝦。 在這幾天晚上,有時候把我們嚇了一跳:海裡突然冒出兩隻圓圓的、發亮的眼睛,就在木筏旁邊,毫不閃動地,像要催眠似的一直瞪著我們。這樣的客人常是大烏賊,冒出來浮在水面上;它們那鬼怪般的綠眼,在黑暗中閃閃如磷火。但有時候這些發亮的眼睛是深水魚的,它們只在夜裡浮上來,被它們面前的微光所吸引,待在那裡直瞧。有好幾次海面平靜的時候,繞著木筏的黑水中,忽然浮滿了圓圓的頭,每個直徑兩三英呎,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用大大的、發亮的眼睛瞪著我們。又有的晚上,看見水底有直徑三英呎多的發光的球,不時一亮一亮地,好像是在打手電筒。 我們對地板底下這種地面下的或者水底下的動物,漸漸看慣了,但是每次一有新的種類出現,我們還是一樣驚奇。有一天半夜兩點,有雲,掌舵的人都難於分清黑水和黑天,他看見水裡有微光閃動,慢慢地成為一隻大動物的形態。我們無法肯定,究竟是浮游生物在它身上發光呢,還是這動物本身有一含磷光的表皮。但是黑水中閃動的微光,顯出了那鬼怪般動物的模糊、搖曳不定的輪廊。有時候它是圓形的,有時候是橢圓形、三角形的,又突然分裂成為兩部分,各自獨立地在木筏下游來遊去。到最後,有三隻這樣龐大發亮的怪物在我們下面緩緩兜圈子。 它們是真正的大怪物,單單是那能看見的一部分,就約有五英噚長。我們趕快集中在甲板上,看這鬼怪們跳舞。它們跟著木筏走,一小時又一小時。我們這幾位發亮的旅伴,神秘又無聲息地,離開水面有一大段,大多數時間在右舷放燈的那邊,但也常在木筏下和木筏的左舷邊。它們背上的微光,顯出這個東西比大象還大,但它們不是鯨魚,因為它們從不升到水面上來呼吸。它們是否是巨型的海星,在水裡翻滾時變動了形狀?我們拿了燈,一直放到水面上去引誘它們上來,想看看它們究竟是什麼東西,它們卻毫不理睬。而且,它們像是正牌貨的鬼怪,天剛破曉,就沉到深海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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