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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橫渡太平洋(一)(3)


  浪穀越來越深了。情況很清楚,我們已經進入亨伯特水流最湍急的一部分。海面的洶湧,顯然不完全是由於有風,水流也有關係。水是綠色,很冷,到處都圍著我們。秘魯鋸齒形的山峰,已在筏尾濃重的雲層中消失。當黑暗爬上海面的時候,我們和大自然的第一次搏鬥開始了。我們還沒有摸清楚海的脾氣。我們自己找上門來,和海這樣親近。我們還沒法說定,究竟海是敵人還是朋友。黑暗吞噬了一切,我們聽見周圍海面上的一般的聲音,突然被身邊一個大浪的嘶嘶聲蓋住了,緊接著看見和竹屋頂一般高的一片白色浪花向我們摸索前進。我們緊緊地抓住了,提心吊膽地等著那小山般的水,沖瀉在我們身上和木筏上。

  但是每次都有驚無險,叫人松一口氣。「康提基」安穩地翹起筏尾,若無其事地升向天空,那小山般的水從它兩旁滾過去了,然後我們又沉入浪穀,等候第二個大浪。最大的浪往往兩個三個接踵而來,大浪之間還有一連串較小的浪。當兩個大浪前後緊跟著來的時候,第一個大浪這時還把筏頭拋在半空中,第二個大浪接著就沖上筏尾。因此,我們定了一條必須遵守的法律:掌舵的人必須腰裡拴上繩子,繩子的另一頭緊拴在木筏上,因為木筏上並無船邊,水一沖就可以把人沖下海去。掌舵人的任務是:把筏尾對著風和浪,使風吹滿帆。

  我們在筏尾木箱上裝了一個船上用的舊羅盤,給艾立克用來考核我們的航行方向,計算我們的位置和速度。目前我們還無法肯定自己在哪裡,因為天上雲層很厚,地平在線周遭都是白浪滔天。兩人一班,輪流掌舵。兩個人肩並肩,要使出全身力氣同跳躍著的櫓奮鬥,其餘的人便可到竹屋裡睡一會兒覺。

  當一個真正的大浪來的時候,掌舵的人就得讓繩子去管櫓,自己跳起身來,抓住從竹屋頂上伸過來的竹竿,聽任小山般的水從筏尾雷鳴而來,沖到身上,然後在木料之間或者在木筏的兩旁消失了。他們就得立刻跳下來拿住櫓,否則木筏會轉過身來,帆也會橫掃過來。如果木筏是偏著迎接海浪,海水就很容易一直灌到竹屋裡。如果海浪對著筏尾而來,便碰到了那幾根突出的木料,立刻散開,很少會一直沖到竹屋的後牆。水流過筏尾的圓圓的木料,就像水在一把叉子中間流過去一樣。木筏的優點顯然是:越漏越好。水總是從我們的地板縫裡流出去,從不流進來。

  午夜時分,有一艘向北駛去的船的燈光經過我們。早上三點,又有一艘經過,向同一方向駛去。我們揮舞著我們小小的風燈,向他們打手電筒,但是他們沒有看見我們,船上的燈光緩緩地向北移去,移進黑暗,不見了。在船上的人很少會想到,有一隻真正的印加木筏,就在他們附近,在波浪中跌撞。而我們在木筏上的人,也很少會想到,在我們到達大洋那一邊之前,這是我們看見的最後一艘船,最後一點人類的痕跡。

  我們兩人一班,像蒼蠅似地在黑暗中黏附在櫓上,讓清涼的海水從頭髮上倒下來,櫓柄把我們前後身都拍痛了。我們的手,因為要用力拿住櫓柄,漸漸發僵了。在這開頭的幾天幾夜,我們經過了一場很好的訓練,把陸地上的漢子變成了海員。在開始的二十四小時內,每人掌舵兩小時,休息三小時,輪流不息,我們安排得使那兩個掌舵的人中,每一小時都有一個剛休息過的人來接替。

  在值班時間掌舵,身上每一根肌肉都用盡了力氣。我們在推櫓推得精疲力竭的時候,就轉身到另一邊去拉。我們的胳膊和胸部壓得酸痛的時候,就用背去頂。櫓把我們前後身都搓捏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好不容易撐到接班人來了,便昏昏沉沉地爬進竹屋,腳上拴根繩子,帶著一身鹹濕衣服,在沒有鑽進睡袋前就倒下睡著了。幾乎在同一剎那間,有人狠狠地拉了一下繩子,三個小時過去了,你又該出去,接替那兩個掌舵人中間的一個。

  第二天晚上更糟,浪不是平息了,而是更高了。接連兩小時和櫓搏鬥,時間太長,一個人到了值班的後半段時間,已經沒有什麼作用,海浪占了上風,把我們沖來刷去,水一直灌到筏上。於是我們改為掌舵每班一小時,休息一個半小時。開始的六十小時就是這樣過去的:白浪滔天,一個接一個不停地衝擊我們,我們不停地奮鬥。高浪和低浪、尖浪和團浪、斜著的浪和浪上的浪。

  我們中間最受苦的是納德。他沒有參加輪班掌舵,躺在竹屋的角落裡,成了海神的犧牲品。他暈得不能動彈。鸚鵡在籠子裡無精打采,木筏突然一拋,海水從筏尾直沖到牆上的時候,它便用喙吊著,撲打著翅膀。「康提基」並不滾動得很厲害。它比任何同樣大小的船都更能經得住風浪。但是每次木筏傾斜時,都無法預料傾向哪一邊。它既被拋上拋下,又是滾來滾去,我們始終沒有學會在筏上行動自如的本事。

  第三天晚上,雖然風還是吹得緊,海面卻平靜些了。在大約早上四點,掌舵的人還沒有來得及發覺的時候,黑暗中有一個出乎意料的浪頭噴沫吐泡而來,把木筏沖成反方向。帆抽打著竹屋,快要把帆布和竹屋都打碎了。每人都到甲板上去把貨物紮緊,拉帆索,希望把木筏再掉轉頭來,使帆得了風,平靜地向前凸出。但是木筏不肯轉過身來。它要筏尾先行,一點不讓步。我們拉、推、搖的唯一結果是:帆從黑暗中橫掃過來,差點把兩個人打下海。

  海顯然已經平靜了些。我們周身酸痛,手掌起繭,眼睛睜不開,人一點用處也沒有了。還是節省我們的精力吧!好等天氣變得更壞時,可以有力氣對付。風雲不測,誰也難料。因此我們把帆放下,用竹桁卷起來。「康提基」橫漂著,海浪來時像木塞般拋動。筏上每樣東西都捆緊了。我們全體六個人爬進小竹屋,擠在一起,睡得像罐頭裡的沙丁魚。

  我們沒想到,我們已經把航程中掌舵最困難的一段掙扎過去了。一直等到後來,當我們已遠遠地行駛在大洋之中,我們才發現印加人在木筏上掌舵的簡單而又靈巧的辦法。

  天已經不早了,鸚鵡在吹哨、打招呼,在鳥架上跳來跳去了,我們才醒來。屋外的浪還是很高,卻是長長的、一般高的、山脊似的一片,而不像前一天那樣又野又亂。我們看到的第一件事是:太陽照在黃色的竹甲板上,陽光使得我們周圍的海洋顯出明朗和友好的神色。只要浪濤讓我們在木筏上平安無事,那它噴沫吐泡,湧起多高,又有什麼關係?如果浪濤直掀到我們鼻子跟前,而我們知道,在一秒鐘內,木筏會漂上浪頂,像壓路機似地把噴沫吐泡的浪脊壓平,同時那沉沉的、怕人的、山一般的水只不過把我們舉到空中,然後在地板下面翻滾、呻吟嗚咽,那又有什麼關係?從秘魯出來的古代航海專家們,不用一只能灌滿水的空殼,也不用同時會被兩個浪衝擊的長形航具,是有真知灼見的。總的說來,白塞木木筏是一架軟木的壓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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