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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到底有什麼東西如此糾纏和誘惑我啊?」最後,牧師停在街心,用手拍著前額,對自己這樣喊著。「我是不是瘋了?還是我讓魔鬼完全控制了?我剛才在樹林裡是不是和魔鬼訂了契約,並且用我的血簽了字?現在他是不是傳喚我按照他那最惡毒的想像力所設想出來的每一個惡行去履行契約呢?」

  就在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這樣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用手拍著前額的時候,據說那有名的妖婆西賓斯老太太正好走過。她神氣十足地頭戴高帽,身穿富麗的絲絨長袍,頸上圍著用著名的黃漿漿得筆挺的皺領,那種黃漿是按她的摯友安·特納因謀殺托馬斯·奧紹白利爵士而被絞之前教給她的秘方配製的。不管那妖婆是否看出了牧師的想法,反正她一下子停住了腳步,機靈地盯著他的面孔,狡詰地微笑著,並且開始同她從不打交道的牧師攀談了起來。

  「可敬的牧師先生,原來你去拜訪了樹林,」妖婆對他點點戴著高帽的頭,開口說。「下一次,請你務必跟我打個招呼,我將十分自豪地陪你前往。不是我自吹,只消我說上一句好話,你知道的那位有權勢的人,准會熱情接待任何生客的!」

  「老實講,夫人,」牧師回答說,還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這是那位夫人的地位所要求的,也是他的良好教養所必需的,「老實講,以我的良心和人格擔保,我對您這番話的含義實在莫名其妙!我到樹林裡去,絕不是去找什麼有權勢的人,而且在將來的任何時刻,我也沒有去那兒拜訪、謀求這樣一個人歡心的意圖。我唯一的目的是去問候我的一位虔誠的朋友,艾略特使徒,並和他一起歡慶他從邪教中爭取過來的眾多可貴的靈魂!」

  「哈,哈,哈!」那老妖婆咯咯地笑著,還向牧師一勁兒點著戴高帽的頭。「好啦,好啦,我們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是得這麼講話!你倒象個深通此道的老手!不過,等到夜半時分,在樹林裡,我們再在一起談些別的吧!」

  她擺出一副德高年邁的姿態走開了,但仍不時回頭朝他微笑,像是要一心看出他們之間不可告人的親密關係似的。

  「這樣看來,我是不是已經把自己出賣給那個惡魔啦?」牧師思忖著,「如果人們所說屬實,這個漿著黃領、穿著絨袍的老妖婆,早就選了那惡魔作她的王子和主人啦!」

  這個不幸的牧師!他所作的那筆交易與此極其相似!他受著幸福的夢境的誘惑,經過周密的選擇,居然前所未有地屈從于明知是罪大惡極的行徑。面那樁罪孽的傳染性毒素已經就此迅速擴散到他的整個道德體系,愚弄了一切神聖的衝動,而將全部惡念喚醒,變成活躍的生命。輕蔑、狠毒、無緣無故的惡言穢行和歹意;對善良和神聖的事物妄加嘲弄,這一切全都繪喚醒起來,雖說把他嚇得要命,卻仍在誘惑著他。而他和西賓斯老太太的不期而遇,如果當真只是巧合的話,也確實表明他已同惡毒的人們及墮落的靈魂的世界同流合污了。

  此時,他已走到墳場邊上的住所,正在匆忙地踏上樓梯,躲進他的書齋中去一避。牧師能夠進到這個庇蔭之地,暗自高興,因為這樣一來,他就無須向世人暴露他在街上一路走來時那不斷慫恿他的種種離奇古怪的邪念了。他走進熟悉的房間,環顧四周,看著室內的書籍、窗子、壁爐、接著壁毯的賞心悅目的牆壁,但從林中谷地進城來一路糾纏著他的同樣的奇異感覺依然存在。他曾在這裡研讀和寫作;他曾在這裡齋戒和夜禱,以致弄得半死不活;他曾在這裡盡心盡意地祈禱;他曾在這裡忍受過成千上萬種折磨!這裡有那本裝璜精美的《聖經》,上面用古老的希伯來文印著摩西和諸先知們對他的訓戒,從頭到尾全是上帝的聲音!在桌上飽蘸墨水的鵝毛筆旁,擺著一篇未完成的佈道詞,一個句子寫到中間就中斷了,因為兩天前他的思路再也湧不到紙上。他明知道那是他本人,兩頰蒼白、身材消瘦的牧師做的這些事、受的這些苦,寫了這麼些慶祝選舉的佈道文的!但他卻像是站在一邊,帶著輕蔑和憐憫,而又懷著一些羡慕的好奇心,審視著先前的自己。那個自我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是另一個人從林中歸來了,是具有神秘知識的男一個益發聰明的人了——那種知識是原先那人的簡單頭腦從來不可能企及的。那種知識真讓人哭笑不得!

  就在牧師沉浸在這些冥思苦想之中的時候,書齋的房門那兒傳來一聲敲門聲,牧師便說道,「請進!」——並非完全沒有料到他可能又要看到一個邪魔了。果不其然!進來的正是老羅傑·齊靈渥斯。牧師麵包蒼白、默默無言地站在那裡,一手放在希伯來文鮑《聖經》上,另一隻手則捂住心口。

  「歡迎你回到家中,可敬的牧師先生,」醫生說。「你看那位聖潔的艾略特使徒可好啊?可是我看你的樣子很蒼白,親愛的先生;看來你在荒野中的這次旅行過於疲憊不堪了。要不要我來幫忙你恢復一下身心健康,以便在慶祝選舉的佈道中祈禱呢?」

  「不,我看不必了,」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接口說。「我這次旅行,同那位聖潔的使徒的會面,以及我所呼吸到的自由空氣,對我大有好處,原先我悶在書齋裡的時間太長了。我想我已經不再需要你的藥了,我的好心的醫生,雖說那些藥很好,又是一隻友好的手給的。」

  在這段時間裡,羅傑·齊靈渥斯始終用醫生審視病人的那種嚴肅而專注的目光盯著牧師。他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但幾乎確信,那老人已經知道了,或者至少暗中猜測到了他同海絲特。白蘭已經會過面。那麼,醫生也就知道了,在牧師的心目中,他已不再是一個可信賴的朋友,而是一個最惡毒的敵人了。事情既然已經昭然若揭,自然要有所流露。然而,奇妙的是,往往要經過好長一段時間才能一語道破事實;而二人為了避免某一話題,又要何等小心翼翼地剛剛觸到邊緣,便又馬上退縮回去,才不致點破。因此,牧師不必擔心羅傑·齊靈渥斯會公然說出他們彼此維持的真正地位。不過,醫生以他那不為人知的手段,已經可怕地爬近了秘密。

  「今天夜裡,」他說,「你再採用一下我這微不足道的醫術,是不是更好呢?真的,親愛的先生,我們應該盡心竭力使你精力充沛地應付這次慶祝選舉的宣講。人們對你期望極大呢;因為他們擔心,明年一到,他們的牧師就會不在了。」

  「是啊,到另一個世界去了,」牧師帶著一切全都聽天由命的神氣回答說。「但願上天保佑,那是個更好的世界;因為,說老實話,我認為我難以再和我的教眾度過轉瞬即逝的另一個年頭了!不過,親愛的先生,至於你的藥品嘛,就我目前的身體狀況而論,我並不需要了。」

  「我很高興聽到這一點,」醫生回答說。「或許是,我提供的治療長時間以來末起作用,但如今卻開始生效了。我當真能成功地治好你,我會深感幸福,並且對新英格蘭的感激之情受之無愧!」

  「我衷心地感激你,我最盡心的朋友,」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說著,鄭重地一笑。「我感激你,只有用我的祈禱來報答你的善行。」

  「一個好人的祈禱如同用黃金作酬謝!」老羅傑·齊靈渥斯一邊告別,一邊接口說:「是啊,那都是些新耶路撤冷通用的金幣,上面鑄著上帝本人的頭像的!」

  牧師剩下單獨一個人後,便叫來住所的僕人,吩咐擺飯。飯菜放到眼前之後,他就狼吞虎嚥起來。然後,他把已經寫出來的慶祝選舉佈道詞的紙頁拋進爐火,提筆另寫,他的思緒和激情源源湧到筆尖,他幻想著自己是受到了神啟,只是不明所以為什麼上天會看中他這樣一件肮髒的管風琴,去傳送它那神諭的崇高而肅穆的樂曲。管它呢,讓那神秘去自行解答,或永無解答吧,他只顧欣喜若狂地奮筆疾書。那一夜就這樣象一匹背生雙翼的駿馬般飛馳而去,而他就騎在馬背上;清晨到來了,從窗簾中透進朝霞的紅光;終於,旭日將一束金光投入書齋,正好照到牧師暈眩的雙目上。他坐在那裡,指間還握著筆,紙上已經寫下洋洋灑灑鮑一大篇文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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