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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在丁梅斯代爾先生到家之前,他內心的那個人又給了他一些別的證據,說明在他的思想感情領域中已發生了徹底的變革。的確,若不是他心內的王國已經改朝換代、綱常全非的話,實在無法解釋如今支配著不幸而驚懼的牧師的種種衝動。他每走一步,心中都想作出這樣那樣的出奇的、狂野的、惡毒的事情,他感到這種念頭既非心甘情願,卻又有意為之;一方面是不由自主,然而另一方面又是發自比反對這種衝動更深層的自我。比如說,他遇見了他的一名執事,那位好心腸的老人用一種父輩的慈愛和家長般的資格跟他打招呼,那老人是由於具備受人尊敬的高齡、正直聖潔的品性和在教會由的地位所賦予的權利才這麼做的;而與此相應的是,牧師則應報以深切並近乎崇拜的敬意,這同樣是出於他的職業和個人品德所要求的作法。象這樣社會地位較低和天賦能力較劣的人對高於自己者的畢恭畢敬,是年高德重之人如何使自己既有等嚴又有相應的禮敬的前所未有的絕好範例。此時,當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和這位德高望重、鬚髮灰白的執事談話的片刻之間,牧師只是極其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才不致把湧上心頭的有關聖餐的某些褻瀆神明的意思說出口來。他緊張得周身戰抖,面色灰白,生怕他的舌頭會不經他的認可,就會自作主張地說出那些可怕的言辭。然而,儘管他內心如此懼怕,但一想到假著他當真說出那番大不敬的話來,那位聖潔的父輩老執事會嚇得何等瞠目結舌,他還是禁不住要笑出聲來!

  此外,還發生了另一件性質相同的事情。就在丁梅斯代爾先生匆匆沿街而行的時候,遇上了他的教堂中的一位最為年長的女教友,一位最虔誠誠和堪當楷模的老夫人;這位孤苦無依的寡婦的內心中,就象排滿名人墓碑的瑩地似的滿懷對她已故的丈夫和子女,以及早已逝去的朋友的回憶。這一切本該成為深沉的悲哀的,但由於在長達三十餘年的時間裡,她不停地以宗教的慰藉和《聖經》的真理來充實自己,她在虔誠的年邁的心靈中,已經將這些回憶幾乎視作一種肅穆的歡愉了。而由於丁梅斯代爾先生已經對她負起責任,這位好心的老太婆在世上的主要安慰——若不是這種今世的安慰也是一種天國的安慰,也就算不得數了——就是同她的牧師會面;不期而遇也罷,專程拜訪也罷,只要能從他那可愛的雙唇中說出片言隻語的帶有溫馨的天國氣息的福音真諦,送進她那雖已半聾卻喜聞恭聽的耳朵中,她就會精神煥然一新。然而,這一次,直到丁梅斯代爾先生把嘴唇湊近老婦人的耳畔之前,他竟如人類靈魂的大敵所願,想不起《聖經》上的經文,也想不起別的,只是說了一句簡練的反對人類靈魂不朽的話,他當時覺得這是無可辯駁的論點。這番話若是灌輸到這位上了年紀的女教友的頭腦之中,可能會象中了劇毒一樣,讓她立刻倒地死去。牧師到底耳語了些什麼,他自己事後無論如何也追憶不起來了。或許,所好他語無倫次,未能使那好心的寡婦聽明白什麼清晰的含義,或許是上天按照自己的方式作出了解釋。反正,當牧師回頭看去時,只見到一副感謝天恩的狂喜神情,似乎天國的光輝正映照在她那滿是皺紋的灰白色面孔之上。

  還有第三個例子。他在告別了那位老教友之後,便遇到了最年輕的一位女教友。她是新近才皈依的一位少女,而且就是在聆聽了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夜遊後那個安息日所作的佈道才皈依的,她要以世間的短暫歡樂來換取天國的希望,當她周圍的人生變得黯淡時,這希望便會益發明亮,以最後的榮光包圍四下的一片昏黑。她如同天堂中開放的百合一樣嬌好純真。牧師深知,他本人就供奉在她心靈的無理的聖殿之中,並用她雪白的心靈的帷幔罩著他的肖像,將愛情的溫暖融進宗教,並將宗教的純潔融進愛情。那天下午,一定是撒旦把這可憐的少女從她母親身旁引開,並將她拋到那個被誘惑得心旌神搖的,或者,——我們不妨這樣說吧,——那個迷途和絕望的人的路上。就在她走近的時候,魔王便悄聲要他縮小形體,並在她溫柔的心胸中投入一顆邪惡的種子,很快便會陰暗地開花,到時一定會結出黑色的果實。牧師意識到自己有權左右這個十分信任他的少女的靈魂,他感到只消他不懷好意地一瞥,她那無邪的心田就會立即枯萎,只消他說一個宇,她那純潔的心靈就會走向反面。可是,在經歷了一番前所未有的強有力的內心搏鬥之後,他指起他那黑色法衣的寬袖遮住面孔,匆匆向前走去,裝出沒有認出她的樣子,任憑那年輕的女教友去隨便解釋他的無禮。她察遍她的良心——那是同她的衣袋或針線盒一樣,滿裝著各種無害的小東西的——,這可憐的姑娘,就用數以千計的想像中的錯誤來責備自己;次日天明,去幹家務時,她兩眼都哭得紅腫了。

  牧師還沒來得及慶賀他剛剛戰勝了誘惑,便又覺察到了一次衝動,這次衝動如前幾次一樣可怕,只是更加無稽。那是——我們說起來都臉紅——那是,他想在路上停下來,對那些正在玩耍、剛剛開始學語的一夥清教徒小孩子們,教上幾句極難聽的話。只是由於與他身穿的法衣不相稱,他才沒有去做這反常之舉。他又看到一個醉醺醺的水手,正是來自拉丁美洲北部海域的那艘船上的;此時,可憐的丁梅斯代爾先生既然已經勇敢地克制了前幾次邪惡,卻想至少要和這渾身沾滿油污的粗人握一握手,並用幾句水手們掛在嘴邊的放蕩下流的俏皮話,和一連串的十分圓滑、令人開心的褻瀆神明的詛咒來尋尋開心!讓他得以平安地度過這次危機的,倒不是因為他有什麼更高的準則,而是因為他天生具有優雅的情趣,更主要的,是因為他那形成牢固習慣的教士禮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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