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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戚莫利紐克斯少校(3)


  「這話都聽了兩回了。」羅賓心裡嘀咕,「但願今晚就把俺弄到那兒去,免了俺找人的麻煩。」

  話雖如此,青年還是本能地厭惡這個半夜三更維持秩序的傢伙,便沒向守夜人打聽他的老問題。可人家一拐彎快不見了,他又決心抓住機會,急忙對守夜人的背影發一聲大喊。

  「喂,夥計!幫個忙,告訴俺俺親戚莫利紐克斯少校家住哪兒好麼?」

  守夜人不予理睬,拐彎走了,但羅賓似乎聽到荒涼的街上傳來一陣睡意濃濃的笑聲。這時,頭頂一扇敞開的窗戶也傳來一陣好聽的吃吃竊笑,抬頭一看,發現一雙快活的眼睛,一條渾圓的手臂在向他打招呼。須臾,又是一陣下樓梯的輕快腳步。但是好青年羅賓出身新英格蘭牧師家庭,品行端正,而且聰明機靈,趕緊頂住誘惑,望風而逃。走投無路,他只好瞎奔亂闖,穿過小城,覺得自己被什麼符咒鎮住,正像有一回大冷的冬天,家鄉的巫士害得三個人在要找的農舍二十步以內瞎轉了一晚上。大街小巷盡在眼底,陌生,淒涼,幾乎所有房屋都黑燈瞎火。不過,碰到兩次一小群男人,其中有的外國人打扮,行色匆匆。兩次人家都停腳跟他講話,可惜並不能為他排憂解難。他們哇哩哇啦幾句外國話,羅賓半點兒也聽不懂。見他答不上來,那夥人用明明白白的英文罵他一句,一窩蜂走了。最後,小夥子拿定主意敲敲每一張看樣子可能住著他親戚的屋門,相信堅持不懈准能打敗一直與他作對的命運。決心已下,便從教堂的牆下走過,這堵牆位於兩街的拐角。剛走近鐘樓的黑影,劈面碰到一個大塊頭,裹著一領斗篷。此人大步流星,似有要緊事。但羅賓兩手將橡木棍一橫,將他正面攔住。

  「站住,誠實的漢子,回答俺一個問題,」羅賓堅定地道,「立馬告訴俺,俺親戚莫利紐克斯少校家住哪兒?」

  「管好你舌頭,傻瓜,讓我過去!」一個深沉生硬的聲音回答。羅賓對這聲音似曾相識。「讓我過去,不然就把你揍趴下!」

  「不,不,夥計!」羅賓揚起棍子,用大頭直指那漢子裹住的面孔。「不,休想把俺當傻瓜。不給俺答覆,就甭想過去。

  俺親戚莫利紐克斯少校家住哪兒?」

  陌生人沒打算硬沖過去,倒退一步,暴露在月光下,掀開遮擋面孔的斗篷,直瞪羅賓。

  「在這兒呆一點鐘,莫利紐克斯少校會從這兒路過。」他說。

  看到說話人空前未有的面相,羅賓大吃一驚。那超出常人一倍的凸額頭,那寬鼻樑,濃眉毛,火似的眼睛,都是先前在酒館見過的,可這人臉色卻發生了一個變化,確切地說是兩個變化。一邊臉紅似火,另一邊黑如夜。分界線就在鼻子正中央。一張從這只耳朵咧到那只耳朵的大嘴也半紅半黑,與臉頰的顏色相對。仿佛兩個魔鬼,一個火神,一個夜神,兩位一體,組成陰間才有的怪相。陌生人朝羅賓呲牙一笑,把花臉一蒙,頃刻之間無影無蹤。

  「俺出門的人淨碰上怪事情!」羅賓驚呼。

  他還是在教堂門口坐下來,打定主意等他的親戚路過。先花些時間對方才離開他的人做一番哲學式的思考,這一點倒聰明,理智。滿意地想好之後,就不得不另找別的事開心。放眼大街,比方才轉過的多數地方都體面些。月亮好比想像力,給熟悉的東西罩上一層美麗的陌生,使一切比大白天顯得更浪漫。房屋形狀更異,大多古色古香。有的屋頂分裂成數不清的尖角閣,有的陡峭狹窄只有一個尖頂。還有些是平頂房,或潔白如雪,或年深月久烏黑一片,還有無數閃閃發光,反射著牆壁間的明亮物體。羅賓看了一會兒就膩味了,便接著猜度遠處物體的形狀,但目光剛捉住它們,那些東西就立刻跑開,簡直似模模糊糊的鬼魂。最後,他細細打量起街對過的一座房子,正好在他坐的教堂門口的正對面。這是幢方形大宅,與別的房子不同,有座陽臺,陽臺坐落在一組高高的石柱上面,一扇哥特式雕花落地窗通向陽臺。

  「沒準兒這就是俺要找的房子呐。」羅賓思忖。

  他豎起耳朵傾聽不斷沿街傳來的嗡嗡聲打發時間。這聲音十分微弱,只有他這種不習慣的耳朵才辨得出。那是一種緩慢沉悶夢一般的聲音,是許多聲音的大雜燴,相互距離遙遠,所以單獨聽不見。羅賓為這城市沉睡的鼾聲驚訝不已。偶而遠處起一聲呐喊,分明原先十分響亮,打斷了這朦朧鼾聲,更令他詫異。不管怎麼說,這聲音令人眼皮直打架。為趕走睡意,羅賓起身爬上一隻窗框,想瞧一眼教堂裡頭。月光顫顫地照進去,落在一排排空蕩蕩的座位上,順著靜悄悄的通道鋪開。祭壇籠罩著一層更暗淡卻又更可怕的光芒。一縷孤單的光線竟敢停在一部打開的大經書上,難道自然之神在這夜半更深之時,也成為人類建造的聖堂中的一名虔誠信徒?抑或那來自天堂的光芒正是這地方看得見的神聖——因為這四壁之內沒有凡人不潔的蹤跡?此情此景,令羅賓的心戰戰兢兢,孤寂感比他在家鄉林深之處的感覺更加強烈。他於是轉身,重新坐到門口。教堂四周是一堆堆墳墓。羅賓忽覺心下惶然,要是自己苦苦尋找的那人,早已在屍衣中腐爛怎麼辦?要是他親戚溜過那邊的大門,朝他點頭微笑,朦朧走過怎麼辦?

  「哦,要有什麼活物陪陪俺多好!」羅賓歎口氣。

  把思緒從這不舒服的軌跡上拉回來,他轉而去想森林、小山、溪流,想像著這令人厭倦的無謂夜晚在父親的家中度過曾是何種情景。他想念著家門,想念著門前那棵大樹。那樹軀體龐大扭曲,樹蔭歷史悠久,成千的大樹被砍伐,獨獨留下它。就在這棵樹下,每逢紅日西沉,父親便舉行家禱,鄰居們也會過來參加,像家中兄弟一樣。路人會在一旁駐足,飲一口那甘泉,使自己心靈潔淨,添一分對家園的思念。羅賓分得清那一小群聽眾每個人的座位,看得見中間那個好人,在西方天際撒下的金色晚霞之中,高舉經書。他看得見父親關上書,全體起立禱告,聽得見人們感謝上帝保佑,求上帝繼續恩賜。往日裡一聽這些他就厭煩,但此刻這一切卻成寶貴記憶。他感到父親說到不在身邊的那個人時,聲音便有些失常,母親把臉扭向粗壯多節的樹身,哥哥不屑地撇撇嘴,因為他已開始長出硬硬的上髭,不允許他動容。大妹妹一直嬉鬧不停,不管這場合的嚴肅,但明白這禱告是為了她的玩伴,便突然哇哇大哭。接著他看到一家人走進屋子,羅賓正要跟著進,門卻哢嗒一聲落栓了,他被關在家門外。

  「我在這兒還是那兒呀?」羅賓驚叫一聲,心思正在夢中看得見聽得著之時,眼前卻亮出一條又長又寬的寂寞街道。

  他站起來,努力盯住那幢先頭打量過的大房子,可腦筋仍在想像與現實之間搖擺不定。那陽臺下的柱子時而拉長成又高又禿的松樹幹,時而縮小成為人影,時而恢復真實的大小形狀,時而又重新變幻無常。有一刻,他敢發誓是自己清醒的一刻,看到有張人臉——似曾相識,卻又無法肯定是他親戚——從哥特式的窗戶往下看。更濃的睡意襲來,幾乎壓倒了他,但又被對面人行道上一陣腳步驚飛。羅賓揉揉眼睛,發現有個人影正從陽臺下經過,便大聲怒衝衝又慘兮兮地叫道:

  「喂,夥計!俺得在這兒等俺親戚莫利紐克斯少校整整一夜麼?」

  睡昏昏的回聲驚醒、回答著這聲呐喊。那路人看不清鐘樓躲躲閃閃的陰影下還坐著個人,便穿過大街走近來看。是位風流瀟灑的紳士,開朗,聰明,快樂,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發現鄉下青年無家可歸又舉目無親,便真心誠意地跟他講話。羅賓的耳朵對這份誠意竟不習慣。

  「喂,好小夥子,坐在這兒的是誰呀?」那人問,「能幫你一把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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