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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婆的故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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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說著,見那些生人好像亂了起來,朝流水方向看了看,旋即繼續原先的思路和目標。他們四下散開,似乎對村裡的地形一清二楚。值得一提的是,儘管這些人相互喋喋不休,但旁觀者卻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說話聲。但凡有五十年以上歷史的老宅,周圍有松樹、栗樹、飽經風霜的穀倉、水井、果園、石牆,及一切年深月久卻又修繕完好的東西的地方,都圍上去這樣一小群人。多數上了年紀,身邊簇擁著年輕的一輩,個個滿面欣喜,喜悅之深竟帶出一分傷感。他們對深深眷戀的家園指指點點,將今日所見與往昔比較。但是,路邊也有一片片高低不平的空地,雜草叢生,醜陋的煙囪在廢墟上七歪八倒。一望便知房屋坍圯,爐火也早已冰涼。幾個生人在黴爛的房梁上坐下,在生滿黃色苔蘚的門邊鋪石上坐下。男人抱著胳膊一聲不響,女人絞著雙手更為痛心。小娃娃搖搖晃晃站直身子,躲避老家空曠的墳墓。哪裡老宅地基上又豎起華而不實的新房,哪裡就有花白頭髮的老頭沖著新房火冒三丈,揮舞拐杖。而他的老伴和子孫也一齊破口大駡。此情此景,在朦朧的月光下,好不叫人毛骨悚然。這一切進行之時,那個落在眾人後面的身影朝磨坊下面的空地走去。戴維和埃絲特的目光順那方向一看,發現一對令人深切同情的男女。小夥子水手裝扮,姑娘身材苗條,臉蛋蒼白。兩人在大街之上飛奔相會,緊緊擁抱。 「他倆分別一定很久了,」戴維發表議論。 「至少五十年了。」埃絲特接口。 隨著夢境(假如是夢境的話)鋪開它古色古香多姿多彩的畫面,二人充滿好奇,繼續悄悄凝望。他們注意到一堆談興正濃的人群,客店附近那夥人最先聚攏,最有特點。他們坐在門旁左側那道低矮的綠坡上。一個胖老頭引人注目,上穿襯衫,下著火紅的馬褲,大肚皮上還系著條邋遢圍裙。雙手擱在圍裙下面,時不時撩起來擦擦紅通通的臉膛。他的老夥計派頭十足,頭上還留著印第安人斧砍的傷痕,尤其那身破舊的皮軍服,顯然正適合一名州警備隊的老兵。如今再點他的名,可不會應聲了。另一個面容粗獷,頭戴一頂沾著柏油的帽子,褲子又肥又大,像個把青春拋在了海浪之中的水手,如今白髮蒼蒼,滿面風塵,回到陸上的家園。還有個單瘦的青年,衣著隨便,不時朝起先提到過的那位蒼白的姑娘投去愁悶的眼光。和這些人坐在一起的還有位獵手及一兩位別的人。很快又來了個磨坊主,從粉塵飛揚的磨坊上來,一身雪白,仿佛撒滿細碎的星光。人人都興高采烈,笑得前俯後仰(大概有誰講了句笑話,可又聽不到聲音)。奇怪喲,這些人在月光下宛若一群影子在閃光。爬滿假髮般青藤的大宅門前站著四個不同的人。一個是身材矮小的老頭兒,氣度不同凡響。三角帽鑲著金邊,外衣湛藍,粗大的金錶鏈上還刻著紋章,看樣子不是治安官也是縣裡的少校,天底下所有驕傲自負統統塞進了那五短身材。下一位重要人物面相嚴峻,約摸六、七十歲,一身黑色鑲邊的套裝足以表明他的身份。油光可鑒的禿頭配得上五十年前村中一位最有名氣的傳教師,此人在聖壇上痛斥戴假髮的虛榮。還有兩位渾身深灰色衣裳,一副教堂執事的莊重模樣。一個太高太瘦,正像數學家說的那樣,將普通人的體積無限拉長;另一個太矮太胖,大概把同一個人狠狠壓縮而成。四位人物談得認真熱烈,忙不迭的手勢表明又在為禮拜堂的鐘樓各執己見。嚴峻的黑衣人神情古板,仿佛在宗教會議上發表演說。矮個子執事嘀嘀咕咕,不時冒一兩句,跟他的個頭一樣過分簡短。他那高個子兄弟則話說得又臭又長(以此類推),那聲音想必又尖又細。掛金鏈的小老頭分明被他的廢話惹煩了,蹦來蹦去,朝鐘樓,朝兩個執事,朝那禿子牧師,直揮拐杖,還咚咚地直跺腳,生生能把地球跺出個洞來。不過老實說,他腳下的青草也未必會被踩彎。那個先頭落在眾人後面的身影此刻從磨坊爬了上來,原來是個老太太,手裡還握著件東西。 「她怎麼走得這麼慢?」戴維納悶。 「沒看見人家腿瘸呀?」埃絲特回答。 這位腿不方便,落在人後的老太太,一瘸一拐地走來,神不知鬼不覺,走過爭吵不休的那一群,在泉水左岸停步,離兩個旁觀者只有幾尺遠。老太太原來風采照人世上少見。亮閃閃的鞋子,金後跟的長襪,都在紅色的大裙子下面發光耀眼。裙子被裙環撐得老大,簡直快炸啦,上頭繡滿些微褪色的花朵。裙子上身從胸前分開,極情極致地露出緊裹上身的藍色錦緞內衣。脖子上一圈硬硬的縐領,頭上一頂精美的薄紗帽,只是有點兒髒了。鼻子上架一副金邊眼鏡,鏡片大極。可惜老太太面孔乾癟尖利又黃萎,一臉吝嗇和貪心,與渾身的華服鮮明對比,與手裡的東西鮮明對比。這東西是把鐵鏟(家庭主婦叫「火鏟」的便是),清理爐膛用的。只見她在清泉與一棵栗樹之間選定一塊地方,便賣力地挖起地來。可是軟和的草皮好像穿不透,似乎底下全是花崗石,讓人白費勁,累得氣都喘不過來。老太太扔下鏟子,怪可憐地哼哼唧唧,咬牙切齒(她可真沒幾顆牙啦),絞著骨瘦如柴的黃皮手。然後又滿懷希望,接著挖下去,可結果還一樣——這情景戴維和埃絲特並不奇怪,因為他們有時看得出來,連月光都能穿透那個老太太,在泉水那邊一閃一閃。這時,掛金錶鏈的小老頭發現了她,便輕手輕腳走過來。 「老太太幹得真賣力!」戴維道。 「去幫她一把,戴維。」埃絲特心腸軟。 聽到兩人睡意濃濃的說話聲,老太太和她身後那個驕傲的小老頭立刻抬起頭,打量青年和姑娘,目光親切和善。但這目光模糊不定,稍縱即逝。老太太又開始挖地,但驀地一驚,發覺有只手擱到她肩頭,顫巍巍回頭一看,竟是那位藍衣服的貴人。兩人熱烈擁抱,抱得好緊。這麼體面的兩位老人,想必是對夫妻。老頭指指鐵鏟,好像在問太太挖什麼,而她分明回避詢問,擺出端莊聖潔的神氣,與任何相同情況下的賢淑女人一個樣。不過忍不住還是打眼鏡背後瞟了一眼那塊頑固的草地。二人的身影非比尋常,仿佛哪個高明的珠寶商給他們的黃金飾品染上了落日餘暉的金黃,而他們衣裙的湛藍則借自明月附近的夜空。小老頭的絲背心似一片彤雲,老太太的紅裙子是燦爛的朝霞——兩位老人都像無血無肉的五彩空氣。突然,所有的人同時一震,紳士掏出一塊懷錶,大得如同鐘樓上的日晷。他瞧一眼發出警告的指針,拔腿就走。太太也不敢遲疑。客店門旁那一群跑了起來,領頭的是那個穿火紅馬褲的大胖子。高執事大步流星,矮執事鴨子似地尾隨其後。母親呼喚著孩子動身快走,溫柔憂傷地頻頻回頭。仿佛一團迷離的夢幻,被來自天空的無形力量催促,人們全都逃之夭夭。風乍起,發出古怪的呻吟,順寂寞村街一路追去。這些人究竟去向何方,無從知曉。只有戴維與埃絲特似乎目睹了老太太幻影般的輝煌。月光下,她還在墓地大門口流連不去,顧盼著那道清泉。 「哦,埃絲特!我做了個多奇怪的夢!」戴維猛醒,揉著眼睛。 「我也是!」埃絲特可愛的紅唇打個圓圓的呵欠。 「我夢見一個老太婆,戴一副金邊眼鏡。」戴維又說。 「還穿一條緋紅的大裙子。」埃絲特補上一句。兩人面面相覷,大為詫異,又有些恐懼。思忖片刻,戴維深吸一口氣,站直身體。 「要能活到明天早晨,」他道,「我就去瞧瞧那棵樹和泉水中間的地方到底埋了些什麼東西。」 「幹嘛不今晚就瞧瞧,戴維?」埃絲特聰明伶俐,感到此事保密為宜。 戴維也覺言之有理,便四下尋找工具,好按姑娘的話去做。月光如水,照亮靠在老宅牆上的一件東西,走近一看,是把鐵鏟,與一對青年夢中所見毫無二致。戴維立刻動手,運氣比老太太好得多。泥土聽話地讓開,很快就挖出個與泉水小灣一般大的洞來。突然,小夥子把頭朝洞底湊過去,大叫: 「噢——呵!——瞧咱們找到什麼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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