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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婆的故事(1)


  從前,我出生的那幢房子裡,住著位老婆婆。她成日價蜷在廚房的爐火旁,兩肘擱在膝頭,兩腳踏著爐灰,不時轉一轉烤肉簽,腿上永遠擺著只粗拉拉的灰色長襪,腳部已織完了一半。這襪子跟她的生命一樣,越來越細。臨死那天,總算織完了腳趾那幾針。從早到晚,老婆婆最開心的頭等大事就是給我講故事,沒牙的癟嘴咕咕噥噥,而我呢,坐在一根長長的木柴上,雙手緊緊攥住她的格子圍裙。她記性真叫絕,一百多年前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只管絮絮叨叨,訴說自己的經歷與感想,常常把她年輕時就已死去的人的事也胡亂攪到一起,結果讓人家把她當成了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人,或者《祈禱書》裡的約翰·羅傑斯。我腦瓜的角角落落大約塞滿了她上千個故事。有些妙不可言,有些馬虎湊合,還有些味如嚼蠟。所有故事我都想自己講上一遍,若能跟老婆婆一樣,有個人肯聽我講講該多好。不過只好謙虛一點,承認自己講故事的能耐連這位沒牙婆婆的一半也比不上。人家才講得活靈活現呢,那妙處既不能歸功於她自己,也不能歸功於任何別人。她故事的基本情節極少合情合理,卻充滿普普通通的家常瑣事。悠悠歲月,日積月累,胡編亂造也儼然可以亂真。好比魔鬼(這比喻恰如其分,是老婆婆自己說的)喬裝打扮,雖面目猙獰,生著偶蹄,卻也人模人樣。這些故事通常說的是她家鄉康涅狄格的一座小山村,那村子的形象已被她活生生印在我腦子裡。那一帶長久以來是片蠻荒危險的邊地,人們的房子都造得牢固堅實好保護自己。不少房子保存完好,直至今天。一連兩個夏天我都乘車去過這座如今的小鎮,喜出望外地發現一座座建築似曾相識,好像一連串夢境化為現實。同樣可以亂真的事還有一件,老婆婆楞說這村裡的男女老少(有段時間,但到底是二十五年、五十年,還是一百年,說不準)會同時昏睡過去,一睡一點鐘。每逢這神秘的時辰一到,牧師先生佈道詞才寫了一半就打起鼾來,雖說已是星期六晚上,該為第二天做準備的事兒也丟下不管了。母親正朝寶寶彎下腰卻合上了眼皮,寶寶再哭也吵不醒。守候危重病人的人自己頭一垂,跌在快死的人枕上——而那快死的人在永遠長眠之前,也要先來一次無夢沉酣的小睡。說白了吧,全村人都睡意昏昏,比所有母親的孩子都在看一本乏味透頂的書時的感覺還要厲害。儘管如此,老婆婆卻斷言,接下來發生的事她了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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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翰·羅傑斯(JohnRogers,1500?~1555):英國殉教徒,瑪麗一世時代被活活燒死。

  一個明月清朗的夏夜,有個小夥子和一位姑娘坐在村外。二人原是遠親,來自同一個顯赫富有的家族。但這些年來家道中落,一貧如洗,即使埃絲特肯出嫁,戴維也沒錢娶她。二人在一片榆樹、栗樹林間擇塊地方坐下,正對大路。身旁一彎晶瑩澄澈的泉水,月光下輕輕流淌,穿過叢林青草,嗚嗚咽咽奔向附近的水道去推動水磨。最近的房子距他倆二十碼,是他倆曾祖父生前的老宅,莊嚴氣派,有許多尖角閣,屋頂爬滿數不清的藤蔓,一簇簇掛下來,好似人老了卻戴一頂年輕人的漂亮假髮。宅子對面是家客店,門前一口井,一座馬棚。大門左側一道低矮的綠坡。從那地方,大路悄悄伸向前方,穿過村莊,中間被窄窄一溜新綠一分兩半。路兩側青草長長,倒比路面寬出一倍來。一幢幢房屋怪模怪樣,月光正對其中一座探頭探腦。這房子簡直就是一堆笨重的木頭,古老粗糙,破敗不堪,自慚形穢地躲在一棵大樹後面。挨著它的是座可憐巴巴的小屋,底層幾乎陷入地面,仿佛對世界膩味透了,只好縮到自家地下室裡去。更遠處矗立著一座年頭不多的新建築,惹眼地當街伸出它新油漆的門面,分明想炫耀自己在這一帶首屈一指。快到村子正中是座磨坊,半遮半掩,因為地面漸漸下斜,朝向推動磨坊大輪子的水道。更遠更遠處,窗戶玻璃扎眼地對映,聳立著禮拜堂,一幢髒兮兮穀倉似的東西。巨大的鐘樓頭重腳輕,直指天空,高似巴別塔,而當初引起的混亂也不相上下。應當說明,鐘樓是約摸五十年前增建的,其時禮拜堂本身已開始腐朽,人們一場大吵,險些弄得教友們勢不兩立。從那兒,大路蜿蜒,順山而下,看不見了。視野盡頭是禮拜堂隔壁墓地的大門。一對年輕戀人手拉手坐在樹下,好一陣一言不發。因為忽然間,風兒不吹,流水不動,樹葉也不再沙沙響。萬籟俱寂,仿佛自然之神也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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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別塔(Tower of Babel):典出《聖經·舊約·創世紀》。古巴比倫人擬建一座高至天庭的寶塔,上帝怒其狂妄,予以責罰,使建塔者各操不同語言,彼此無法溝通,該塔遂無法完工。

  「夜多美呵,埃絲特!」戴維睡意朦朧。

  「美極了。」姑娘同樣昏昏欲睡。

  「可這麼靜!」戴維又道。

  「是啊,太靜了!」埃絲特微微顫抖,猶如風兒輕吻害羞的樹葉。

  大概二人共入夢鄉。溫柔親密的感情把他們相系相連,同樣古怪的夢境也包裹了兩個人。但他倆自以為還醒著,坐在潺潺流淌的泉水旁,俯瞰著村莊,俯瞰著那條月華朗朗的大路,那古老難看的房屋,那枝條扭曲幾乎伸進人家窗戶的大樹。眼前只是罩著一層薄薄的迷霧,一如初秋之夜嫋嫋的輕煙。後來,他倆並不怎麼驚訝地發現,有許多人走進村來,已上了大街。這些人來自禮拜堂還是更遠處,到底什麼地方,沒法說得清。分明是一大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個個都打呵欠,揉眼睛,伸懶腰。一路踉踉蹌蹌,兩邊亂倒,仿佛香夢正酣卻被弄醒。他們不時立住腳,抬手加額遮擋月光。越走越近。埃絲特和戴維感到多數人挺面熟,像是村裡鄉親的面容。鄉里鄉鄰,那相貌、那神氣,走到天涯海角也認得清。但這群人總起來看像是鄰居熟人,單獨細審卻沒一個認得出。更奇怪的是,他們身上最新的衣裳,那式樣也只有當今這代人的曾祖輩才會穿。還有個身影遠遠落在眾人後面看不分明。

  「戴維,這些怪人到底從哪兒冒出來的?」埃絲特懶洋洋想笑。

  「哪兒也不是,埃絲特。」戴維不知為何這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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