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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多恩的懇求(3)


  那些可敬者的面孔,他們的五官由於虔敬的生活而曾被視為神聖,時而因無法忍受的痛苦或魔鬼似的激情,變得猙獰醜陋,時而被恐怖嘲弄的嬉笑扯得歪歪扭扭。倘若聖人般的牧師們開口祈禱,吐出來的必是褻瀆上帝的穢言。守身如玉的主婦們,還有處女的墓穴,遠離他人屍骨。芳唇未被品嘗過的少女們,此刻的表情都令兩位渾身亂顫的活人畏懼退縮,仿佛普天下一切無法想像的罪孽統統集中於此。相愛至深,甚至戀慕直到墳墓中的情人們,如今怒目相視,或滿臉刻薄輕蔑的嘲笑,魔鬼眼中的激情便是凡人眼中的愛情。時不時,那些生前聖潔死後升天堂的人們來回變化,一會兒道貌岸然,一會兒兇相畢露。所有淒慘的亡魂,不論生前罪過深重還是品行端方,都一齊發出恐怖的呻吟,咬牙切齒,仰望夜半寧靜可愛的天空,注視那些他們永遠休想居住的幸福家園。這就是當時的幻影,儘管過於模糊,無法用語言描述。這裡,月光照在冰上,微光穿透勇士的胸甲;那裡,墓碑上的字跡出現在站在它前頭的幽靈身上;無論何時輕風拂過,就會將老頭們的白髮,婦女們駭人的美麗,以及所有空幻的人群,刮成一團難以分辨的雲團。

  我不敢將下面場景的描述念出來,只十分概括地講了兩句。這群魔鬼與遭懲罰的靈魂,是來歡慶節日的,慶祝發現了一樁複雜的罪行,在它們住處,這種罪行可是最嚴重的了。故事發展過程中,讀者終於明白,所有事情都是那位巫士一手策劃的,他狡猾地設計讓瓦爾特·布羅姆去引誘自己不明真相的妹妹出乖露醜,而自己則必須死于孿生兄弟之手。我描述了鬼魂們對這醜惡詭計的欣喜,及它們想知道詭計如何實現的急切心情。故事的結尾是,愛麗絲向瓦爾特·布羅姆懇求寬恕,而他回答說可以寬宥她的一切罪孽。眾鬼魂嚇得發抖,四下逃散,因為面對著一位純潔無瑕的天使。

  紅日西沉。餘暉中我握著自己奇妙故事的手稿,念著愛麗絲和哥哥如何被單獨留在墳堆之中。我的聲音與夏風的歎息相混相融。這風刮過山頂,發出深沉空洞的聲音,仿佛看不見的鬼魂在逃遁。大家無言,直到我補上一句,那巫士的墳墓就在我們附近,木蠟起初就是從他肮髒的屍骨上生出來的,兩位小姐才嚇了一跳,大概臉蛋都嚇白了,要不是西方的晚霞正映照著她們的話。然而,不久她們就開始歡笑,風兒也變得更活潑,響應著她們的愉悅。我保持著一副敬畏莊嚴的神氣,心下有些忿忿不平。這篇對我們古老迷信有根有據的故事,若擱在巫術猖獗的老時代,連教堂執事都能弄到絞刑山來,如今給兩個膽小的姑娘聽聽,卻被認為太離奇太誇張,不值得為它發抖。雖然已過晚飯時間,我還使她們在山上多耽擱了一會兒,想試試究竟真實是否比虛構更有力。

  我們再次眺望城市,只見大地、樹木、房屋,不再在冬日的午夜披著冰霜耀眼的盛裝,透過一百多年的幽暗,遙遙散發光芒,使它成為幻覺街道之中的幻影之家。暮色已開始爬上層層建築,把它們與樹冠相互融合,只有高大威嚴的屋頂與教堂尖塔和磚樓仍點染著夕陽明亮的餘暉。自然景物中的昏昏暮色與時間的含混十分相宜。以情感與幻想提供的口才,我喚回發黴的古代,請我的兩位夥伴想像一大群古時候的百姓聚集在這山坡上,散佈在遠處的山下,擠在陡峭的老房頂上,攀爬附近的山峰,遍佈任何從這裡能看到的地方。我絞盡腦汁,想弄明白並稍稍表達刻在每個人額上,充斥天下人心靈的那份深刻而無法形容的厭惡與恐懼,憤怒與驚奇。瞧哇!整群人都變得面色蒼白,畏葸不前了,因為那邊街上走來了品行善良的人們。跟上這群忠實的人,我把他們逐個描述一番。這兒走著一個年老昏憒的婦人,既不明白歸咎於她的罪行,也不知道該受的懲罰!那兒走著另一個,被無孔不入的瘋狂弄得心煩意亂,直到狂熱的夢境被錯當成現實,差點兒相信自己真的有罪。這一位,一度高傲自大,如今卻被紛紛落在頭頂的難以忍受的仇恨壓倒,似乎緊趕慢趕,急於鑽入絞刑架下草草挖成的墓穴。他們慢慢朝前走,一位母親往後張望,發現了自己安寧的家,連忙把目光轉向別處,內心卻極為痛苦地呻吟,因為被詛咒的人當中有她的小兒子。我注視著一位接受任命的牧師,正走向相同的死亡。他口中喃喃祈禱,沒有自私地單為自己乞求,卻囊括了所有受苦的同胞和瘋狂的人群。他仰望上天,腳步輕快地爬上山坡。

  他們的受害者後面走來了受折磨的人們,有罪而悲哀的一群,向仇敵報復的惡棍們,歹毒的壞蛋,用他們的怯懦毀滅了自己的朋友;瘋子,他們的胡言亂語與這塊土地上的瘋狂完全一致;孩子們,他們玩過的遊戲連陰間的頑童也要眼紅,因為這遊戲使一個時代蒙恥,將一個民族的手染上了鮮血。隊伍最後有個人高騎在馬背上,黑森森引人注目,凶巴巴威風凜凜,我的兩位聽眾錯把他當成了魔鬼本人,然而這只是它的好朋友—科頓·馬瑟,自己贏得的聲望十分自豪,作為他那個時代一切可惡特點的代表;這個嗜血成性的傢伙,集所有惡毒精神謬誤觀念於一身,足以令周圍一切人都瘋狂起來。就這樣我引導他們往前走,清白的讓他們去死,有罪的讓他們在久久悔恨中衰老——追尋他們岩石邊,樹叢旁,時斷時續的每一步足跡,直到他們的憧憧黑影抵達小山頂,來到我們三人佇立的地方。我的想像撲進更可怕的恐怖,更深刻的悲傷,勾畫出一座絞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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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頓·馬瑟(CotionMather,1663~1728):美國牧師、神學家與作家,歷史名人,著有《無形世界之奇跡》等。

  但講到這兒,兩位女士一人抓住我一隻胳膊,她們的神經在顫抖了。更令人愉快的勝利是,我已直抵她們幾乎未遭過踐踏的心窩,發現了她們淚水的源泉。現在,逝去的歲月總算完成了它能做到的事情。我們緩緩下山,俯瞰城裡漸漸亮起的燈火,傾聽遠處孩子們嬉戲的歡笑。有位少女銀鈴般的歌喉透過暮色,讓從古老女巫時代返回的閒蕩者感到快樂。不過,離開小山之前,我們唯有深深遺憾,因為小山頂上空空蕩蕩,找不到過去歲月的遺跡,也沒有新建立的刻著銘文的石碑,來幫助想像力打動人心。我們曾在先輩們為神聖事業浴血奮戰的地方豎立紀念柱。而在這裡,也應當立起一塊黑色的墓碑,悲哀地紀念我們民族早期犯下的錯誤。只要人類的心靈仍存在犯罪造孽的弱點,就讓這墓碑永遠立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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