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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多恩的懇求(2)


  我往下讀。經鑒定,屍體是個小夥子,這一帶鄉下的陌生人,不過,原先在我們腳下的這座城裡已住過幾個月。故事以不少篇幅描述了謀殺案引起的轟動,追蹤罪犯的空忙一場,葬禮儀式,及其它常見細節。這中間,我引出了將與後面情節一起發展的人物。只有三個人。一位年輕人和他妹妹,前者具有病態想像力和不健全的感情;後者美麗賢淑,將自己的一些美德點點滴滴灌輸到哥哥瘋狂的心中,但卻不足以挽救他天性深藏的墮落。第三個人物是位巫士,矮矮小小,陰沉灰暗,幹皮皺臉的傢伙,老謀深算,心地歹毒,並擁有施行陰謀詭計的超凡神力。但對一切較善良的目的卻無知愚蠢,活像白癡,無能為力,還不如孩子。故事的中心場面就是這個壞蛋與倫納德·多恩在巫士的茅屋中見面,茅屋坐落在遠離小鎮的石山腳下。兩人坐在一堆越燒越小的火旁邊,陣陣冷雨抽打屋頂。年輕人談到把他與妹妹愛麗絲緊緊相聯的親密無間,孩提時代就開始的熱烈而神聖的感情,相依為命的滿足,因為他們一家中只有他倆在一場印第安人的夜襲中逃脫了性命。他還談到自己發現或懷疑妹妹與瓦爾特·布羅姆之間產生了一種秘密感情,以及自己如何被妒忌折磨得發瘋。

  在下面一段,我稍稍揭示了幾分故事的神秘。

  倫納德接著說:「探究瓦爾特·布羅姆的內心後,我終於發現愛麗絲為什麼義無返顧地愛上了他——因為他跟我一模一樣!我把自己的心靈與他的進行了仔細比較,那種強烈的相似令人噁心、厭惡、恐懼,直往後退。好像我自己的臉從一個荒涼的地方走來瞪著我,又好像它穿過擁擠的人群來與我見面。而且!完全相同的思想竟以完全相同的話從我們兩人的嘴裡吐出,證實我們內心深處存在著可恨至極的同感。不錯,他是在舊世界受的教育,而我是在這片原始的荒野成長,所以表面上我們截然不同。他性格中的惡被胡作非為放蕩無羈的生活弄得變本加厲,而我天性中的惡卻受到愛麗絲溫柔與聖潔的軟化和洗滌。但我心下明白,一切強烈深沉的感情的萌芽,所有形形色色惡念的萌芽,在他身上都已被災難助長,完全成熟,我不否認,在這個該死的傢伙身上,還能看到每一種美德凋萎的花朵,而這些精心培育的花朵,本來是要在我身上結出果實的。瞧,這不是愛麗絲可以用妹妹的全部愛心,再加那種獨佔心靈的不潔之情來愛的男子漢麼?可那個外鄉人卻能得到比我家眾多在天之靈能集於我一身的愛還要多的愛情——我倒被冷落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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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處指北美移民的故鄉英國。

  倫納德·多恩接著講到瘋狂的仇恨如何在他胸中點起地獄的大火。看來他的妒忌倒真有理由,就瓦爾特·布羅姆而論,他的確在追求愛麗絲,而愛麗絲也對這位陌生的青年流露出無法形容卻非常強烈的興趣。而布羅姆雖對愛麗絲熱情似火,對她哥哥卻報以厭惡與冷漠。相似的性情使兩個男人就像擁有一條生命,而這生命不能完全為一人所有,除非消滅其中另一個。最後,各自心懷相同的惡念,兩位冤家碰巧在一條僻靜的路上相逢。倫納德講的時候,巫士只坐著聽,其實心中早已知道一切,卻裝得興致勃勃,茫然的臉上還不時閃過可怖的微笑,或東一句西一句地填補故事的某些空白。青年講到瓦爾特·布羅姆如何以愛麗絲無法否認的恥辱證據嘲笑他,而那嘲笑還沒來得及從臉上消失,當哥哥的就動手殺死了這個壞蛋,巫士一聽便哈哈大笑。倫納德吃了一驚,但這時正好煙囪裡刮下一股風,悠長不變,恰似這打斷他話的笑聲。「我受騙了。」他心想,於是又接著講他可怕的故事。

  「我踐踏著他該詛咒的靈魂,明白他完蛋了。而我的心歡快地跳躍,仿佛擺脫了鎖鏈,得到自由。但迸發的狂喜當然眨眼就逃得無影無蹤,接踵而來的是腦筋一片麻木,眼前一片模糊,正像人在夢境中苦苦掙扎。於是我彎腰看看瓦爾特·布羅姆的屍體,他的面孔,儘量使自己高興起來,這傢伙的確完了,就躺在我眼前。不知這樣站了多久,也不知幻覺從何而來,但覺逝去的歲月,從孩提時代開始,忽然回到眼前。早已混淆不清支離破碎的記憶頭一回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像是一個哭哭泣泣的小娃娃,站在父親的爐子旁邊,爐子冰涼冰涼,血跡斑斑,父親就躺在這兒快死了。我聽見幼小的愛麗絲在號哭,我自己的哭聲與她的響成一片,眼睜睜看著父親在掙扎,面孔疼得扭作一團,他的靈魂飛走了。我呆看著,一陣寒風呼嘯而過,吹動了父親的頭髮。恍惚之間,我又重新站在那條僻靜的路上,不再是個清白無邪的小孩子,卻是個雙手沾著鮮血的大男人,淚水正一串串落在死者的臉上。幻覺還未完全消失,這張臉仍然酷似我父親的臉,一碰到那凝固的目光,我的心就畏縮。所以我把屍體扛到湖邊,想把他埋在那兒。但是,冰墓還未掘好,就聽到路人的聲音,我於是飛奔而逃。」

  這就是倫納德·多恩駭人的懺悔。如今他時而被妹妹丟人的罪過所折磨,時而又確信妹妹清白無辜。瓦爾特·布羅姆的死針一般刺疼他的心,他邊發抖邊對這難言的罪行深感懊悔,並且想到這悔恨將在瘋狂或夢境中永遠生根;同時還感到陣陣邪惡的衝動,仿佛有魔鬼在耳旁唆使他用暴力奪去愛麗絲的生命;他特來會見巫士,而巫士在一定條件下不能袖手旁觀,而不幫他解開這團謎。故事接近尾聲。

  明月高懸,藍天澄澈,群星璀燦。北極光神秘的光輝照亮遙遠的地平線,幾團小雲也罩上了一層光彩。然而天空雖異彩紛呈,卻不如大地絢爛多姿。昨夜雨落下時便被簡單的魔力凍住,造出滿目奇異美景:樹上掛滿五光十色的鑽石寶石,房屋蓋上一層銀子,街道鋪上一層滑溜溜的光,一切熟悉的東西都籠罩著冰凍的輝煌,從農舍的煙囪到教堂的尖塔,一律向著天空閃光。我們身處這個生氣勃勃的世界,坐在自家爐火旁邊,或出門去會與我們相似的生命。這一切仿佛由巫士的神力所造,而熟悉的東西又有著多少相似的夥伴,使人看到自己心愛的老宅或門前樹木朦朧的影子,也不由打個寒戰。真想看到與這樣一座城市相宜的居民們,渾身冰做的衣裳,晶瑩閃亮,五官紋絲不動,眼睛冰涼閃光,凍住的心裡只有相互一見瑟瑟發抖的點點感覺。

  通過這一段眼花繚亂的描寫,以及更多相同風格的文字,我打算往讀者眼前撒上一層朦朧的微光,好使您在想像中看這座城市時,能透過這樣一種媒介,它應當擺脫平日的面目,一變而為上演本故事最後瘋狂一幕的合適舞臺。在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場中,不幸的哥哥與妹妹夜深人靜之時動身出門,穿過閃光的大街小巷,朝墓地走去,那兒長眠著所有亡人,從這座古城的頭一具屍體,一直到三天前才下葬此地的那位被謀殺者。一路走著,他們似乎看見那位巫士也在他們身旁滑行,或模模糊糊走在前面的路上。但讀到這裡,我打住了,瞧瞧兩位漂亮聽眾的臉蛋兒,好弄清楚我是否可以冒險再把故事講下去,因為正是在這座小山上,許許多多無辜的人被比本故事更荒唐的謊言奪去了生命。兩位小姐明亮的眸子定在我身上,芳唇半開半合。我鼓起勇氣念下去,讓那命裡註定的兄妹倆來到一座新墳面前。明亮寂靜的午夜,他倆獨自佇立片刻,但突然墳墓之間擁出一大群人。

  每座家族的墓穴都放出了它的居住者。漫漫歲月中,他們一個又一個被抬進這兒幽黑的臥房,此刻全都走了出來,組成蒼白的一群。有白髮蒼蒼的老爺爺,上年紀的老奶奶,以及全體子孫後代。有的乾癟枯瘦年歲老邁,有的正值盛年,還有說話顛三倒四就夭折了的孩子們,有未及使情感受到玷污就將韶華獻給死神擁抱的少女,還有丈夫們妻子們,並肩沉睡已有多年;年輕的母親已忘記親吻她們頭生的寶寶,雖然娃娃枕在她們胸上已熟睡許久。不少人就穿著生時的衣裳入葬,依然一身古老的裝束;有一些是初期殖民地的古老衛士,披戴盔甲,仿佛聽到印第安人挑戰的呐喊一躍而起;另一些德高望重的鬼魂曾是教堂牧師,盛名傳遍新英格蘭,如今雙手抓牢自己的墓碑,躬著身子,準備召喚教友們進行祈禱。最早的拓荒者也站在這裡,那些傳說與爐邊故事中出類拔萃的老英雄與歷史人物,他們的形象埋在青草下面已如此悠久,沒幾個活人還能記得。這兒還有從前城裡人的面孔,孩提時代依稀記得;還有倫納德與愛麗絲最近幾年才為之灑過淚水的那些人,這些人現在最為可怕,因為認出了他倆,便瘮人地笑著。總而言之,所有的人都來了。幾代前的死者,墓石上姓名都已長滿青苔,難以辨認;還有他們的後代,墳墓還未蓋滿青草;所有黑色的葬禮曾慢慢跟在後面送行的亡魂,如今重新出現在悼亡者棄他們而去的地方。然而,只有遭詛咒的靈魂露面,魔鬼假裝成逝去的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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