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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布蘭德(3)


  伊桑·布蘭德躲開老人的目光,老人家這麼盼望得到一句問候的閨女,就是咱們故事中的埃絲特。伊桑·布蘭德懷著冷酷無情的目的,正是在這姑娘身上做過心理實驗,並在實驗中消耗而且大概還毀滅了她的靈魂。

  「是的,」他喃喃自語,轉身回避白髮蒼蒼的流浪漢。「不是幻覺,真是『不可恕之罪』!」

  發生這一切的時候,愉快的火光下,小屋門前的泉水旁,人們鬧得正開心。村裡一幫小子姑娘們,匆匆忙忙趕上山坡,好奇地想見見伊桑·布蘭德,童年時代就聽熟了好多這個英雄的傳說。可是發現他相貌並無驚人之處——不過是個曬黑了的行路人,平常的衣裳,灰塵僕僕的鞋,只顧坐著看火,好像煤堆裡有圖畫似的——這夥年輕人很快就膩味了。正巧近旁又有了另一件開心事。一個德國猶太老頭,背著西洋景的箱子,正沿山道下來朝村裡走,碰上這夥人要離開村莊,想多賺幾個錢補充今天的進項,老頭就隨他們一道,來到石灰窯旁。

  「喂,德國老爺子,」一個小夥子叫道,「讓俺們瞧瞧你的畫片,只要你保證它們值得一看!」

  「哦,當然,長官,」猶太人回答——不知出於禮貌還是狡黠,他見誰都叫長官——「俺一準給你們看些呱呱叫的畫片!」

  於是,把箱子放好,他請小夥子姑娘們透過西洋鏡箱子的幾個玻璃孔往裡看,把些江湖藝人敢厚著臉皮給觀眾看的,最令人噁心的信手塗抹當作美術品示人。這些畫片陳舊不堪,皺皺巴巴,支離破碎,被煙草熏得肮髒透頂,淨是些可憐又可笑的破爛貨。有些畫的大概是歐洲的城市,公共建築,坍圮的城堡。另一些表現拿破崙的戰役,納爾遜的海戰。這些畫面中間會看到一隻褐色多毛的大手——很可能被錯當為命運之神的大手,其實不過是賣藝人的手而已——用食指點著各場戰役的場面,同時還講些歷史背景。大家嘻嘻哈哈看完了這些無足稱道的畫片,德國佬就叫小喬把腦袋伸進箱子。透過放大鏡,孩子紅潤的圓臉蛋驟然一變,成了想像中最古怪的泰坦巨人族孩子的面孔,樂得合不攏嘴,一雙眼睛和五官其它部分也都為這個玩笑樂開了花。可是,突然這張歡樂的臉變得煞白,表情充滿恐懼,因為敏感的孩子發現伊桑·布蘭德的一隻眼睛正透過玻璃盯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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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納爾遜(霍雷肖·納爾遜子爵ViscountHoratioNelson,1758~1805):英國海軍上將,特拉法爾加海戰中以大敗拿破崙而享盛譽,並在該戰中以身殉職。

  「長官,你把小傢伙嚇著啦,」德國猶太人道,彎著腰,抬起輪廓分明的黑面孔。「不過,請再看看,說不定能讓你看到非常妙的東西,真的!」

  伊桑·布蘭德朝西洋景箱子看了一眼,驚得往後一退,盯住德國人。他看見什麼啦?顯然啥也沒看見,因為有個小夥子幾乎同時也朝裡頭看了一眼,只見帆布上一片空白。

  「現在想起你來啦。」伊桑·布蘭德對賣藝人輕輕說。

  「啊,長官,」紐倫堡的猶太人陰沉地一笑,小聲說,「俺發現這東西把我的鏡箱壓得好沉——這『不可恕之罪』!真的,長官,它把俺肩膀都壓酸了,整整一天背著它翻山越嶺。」

  「住口,」伊桑·布蘭德厲聲道,「不然就把你扔進那邊的石灰窯去!」

  猶太人的畫片剛放完,一條又大又老的狗——大概沒有主人,因為一夥人誰也不認識它——發覺這是個出風頭的好機會。原先還安安睜靜,開開心心,挨個兒圍著人兜圈子,還怪友好地把毛茸茸的腦袋伸給任何不嫌麻煩的好心人拍上一拍。可現在,這只莊重可敬的四腳動物,突然之間無須任何人丁點兒暗示,就自作主張,追起自己的尾巴來。而那尾巴為讓此舉顯得更荒唐,竟比該有的長度短了許多。從沒見過這種追逐根本追不到的東西的狂熱,從沒聽過這麼可怕的嗥叫,狂吠與猛撲猛咬——仿佛這只荒唐的畜生身體一端與另一端有不共戴天之仇。狗轉圈子,越轉越快,它那夠不著的短尾巴也逃得越來越快,它憤怒與仇恨的吠叫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凶,直到徹底筋疲力盡,離目標也永遠那麼遠。蠢到家的老狗突然停止了表演,跟先頭突然開始一樣,頓時變得溫和寧靜,通情達理,一本正經。

  想像得出,這場表演博得全場大笑,拍掌喝采,歡呼再來一個。狗表演家則拼命搖尾巴致謝。不過,它心有餘而力不足,無法再來一次成功表演,取悅觀眾。

  與此同時,布蘭德回到圓木上坐下,大概意識到自己的情況與這條自我追逐的狗相似,為之感動,驀然發出一陣可怕的笑聲。這笑聲比任何別的方式都更能表達他的內心。這下子,眾人的歡鬧頓時涼了下來,個個呆若木雞,深恐不祥的笑聲會在地平線上回蕩,轟隆隆從一座山傳到另一座山,延長他們耳中的恐怖。於是大家彼此低聲相告,夜已深沉——月亮都快下去了——八月的夜晚漸生涼意——急急忙忙回家轉,只剩下石灰工和小喬,隨他們如何對付不受歡迎的客人。除卻這三個人,山坡上的空地一片落寞,處於莽莽森林的昏暗之中。在那幽黑的邊緣之外,微弱的火光閃爍,照亮威嚴的樹幹。松針簇簇幾乎變為黑色,混雜於顏色淺淡些的小橡樹、楓樹和白楊樹之間。四處橫臥著死樹巨大的屍骨,在枯葉堆積的地面發爛。小小的喬——這個怯懦而想像力豐富的孩子——覺得寂靜的山林正屏息靜氣,等待什麼駭人的事情發生。

  伊桑·布蘭德往火裡扔進更多柴火,關上窯門,回頭瞧瞧石灰工和他的小兒子,吩咐而不是建議他們回去睡覺。

  「我自己嘛,睡不著,」他說,「我有心事要想。我會照看火的,跟我從前一樣。」

  「還會把魔鬼從爐子裡喚出來跟你作伴,俺猜,」巴特蘭姆嘟噥一聲。他一直在與上文提到過的那只黑酒瓶表示親熱。

  「你要樂意就看著火吧,隨你叫出多少魔鬼好了!至於俺,巴不得能打個瞌睡呢。走吧,喬!」

  小男孩一面跟著爸爸走進小屋,一面又回頭看看陌生人,淚水盈眶,因為他溫柔的心靈本能地感到,這個漢子把自己裹進了淒涼可怕的孤獨。

  他們走後,伊桑·布蘭德枯坐著,傾聽燃燒的木頭劈啪響,觀看門縫中噴出的小火苗。不過,這些一度熟悉的細節抓不住他的注意力。他內心深處想的是,他所致力的這場探尋給自己帶來的逐漸而奇妙的變化。還記得夜露如何悄悄落在他身上——幽黑的林子如何對他低聲細語——星光如何在他頭頂閃著微光——而他這個純樸可愛的人,如何在逝去的那些歲月裡照看著爐火,一面陷入冥想沉思。還記得自己曾對人類懷有何等柔情、愛心與同情,對人類的罪過與憂傷懷有何等憐憫;如何開始琢磨這些念頭,以後又讓它們成為自己生活的激勵;如何心懷敬意探索人的內心,將它視為最原始的神聖殿堂,而且不論受到何種褻瀆,仍被他這位人類的兄弟尊為神聖;懷著何等敬畏,他祈求上天別讓他的探索成功,永遠不要把「不可恕之罪」向他揭示。後來就產生了那巨大的智慧飛躍,這進步打亂了自己理智與情感的平衡。那把握了他生命的思想起到了教育作用,不斷培養他的能力,以達到可能達到的最高水平;把他從一字不識的勞動者提高到屹立于星光照耀的頂峰,而人世間無數滿腹經綸的哲學家千方百計想跟著他攀上去,卻徒勞無功。智慧不過如此!心靈更在何處?它果真凋萎——皺縮——變硬——完蛋啦!它已不再與世人的心同時跳動,他已脫離人性相互吸引的環鏈。他不再是人類的兄弟,以聖潔的同情心這把鑰匙,來打開我們共同本性的牢籠,這樣做給了他分享其中全部秘密的權利。如今他只是個冷漠的旁觀者,把人類視為實驗的對象,最終把男男女女都變作他手中的木偶,扯動著牽線,擺佈他們到供自己研究需要的那種罪惡的程度。

  就這樣,伊桑·布蘭德成了個魔鬼。自從他的道德本性停止與他的智慧同步改進的時刻起,他就變成魔鬼了。現在,作為他最大努力和勢所必然的發展——作為他畢生心血澆灌而盛開的絢麗多彩的花朵,結出的豐饒美味的果實——他到底造出了「不可恕之罪」!

  「我還找個啥?圖個啥呢?」伊桑·布蘭德自言自語,「我的任務已經完成,完成得不壞!」

  他從圓木上跳起來,輕快地爬上石灰窯四周石頭圍牆上的土堆,到達窯頂。這兒直徑大約十尺,能看到窯內大堆雲石碎塊的表層。這數不清的雲石塊被烈火燒得通紅閃亮,朝天噴出大股大股藍色火焰,高高地顫抖,瘋狂地舞蹈,如同處於魔術的圓圈,騰升陷落,花樣翻新,不斷動作。孤獨的人兒朝這可怕的火堆彎過腰去,熱浪迎面撲來,刹那間真能把他烤焦烤幹。

  伊桑·布蘭德挺起身,高高舉起雙臂,藍色的火焰在他臉上閃耀,發出狂亂恐怖的光,唯此才適合他臉上的表情,這是魔鬼縱身躍入痛苦熬煎的深淵之前的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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