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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布蘭德(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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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他臉上毫無快意,卻突然迸發出一陣嘲弄的大笑,仿佛不由自主認識到,跑遍天下,找到的原來是離自己最近最近的東西。探索別人的每一顆心,發現的東西卻就在自己心底,這有多荒唐。這正是預報他到來,幾乎令石灰工嚇破了膽的那種無精打采甚至心事重重的笑聲。 笑聲使荒涼的山野陰森森的,不得其所,不合時宜。心緒煩亂突然發作之時的大笑,也許是人類發出的聲音中最可怕的變調。熟睡者的笑聲,哪怕來自小孩子,——瘋子的笑聲——天生白癡的尖聲狂笑——都是令我們聽了發抖的聲音,而且總樂於忘掉它。連詩人都想像不出,妖魔鬼怪的叫喊竟與笑聲如此可怕的相似。連遲鈍的石灰工也感到毛骨悚然——眼瞅這個陌生人注視著自己的內心,發出狂笑。笑聲滾入沉沉黑夜,在群山之間發出模糊的迴響。 「喬,」巴特蘭姆叫兒子,「快到村裡酒店去,告訴那些快活鬼,伊桑·布蘭德回來啦,找到了『不可恕之罪!』」 孩子撒退就跑,當差去了。伊桑·布蘭德沒表示反對,也似乎不在意。他坐到一根圓木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鐵窯門。孩子跑得不見了,輕快的腳步先踏在落葉上,又落在石頭山道上,也聽不見了。這時,石灰工有點兒後悔打發孩子走開,覺得有小傢伙在場,到底是來客與自己之間的一道屏障。現在只好與一個自認犯過連上天都不予寬恕的唯一罪行的傢伙面對面了。那罪行朦朧不清,好像在保護著他。石灰工自己的罪過湧上心頭,邪惡的記憶亂糟糟一陣翻騰,紛紛聲明自己與「主罪」同根生,不論這「主罪」是什麼,總是人類墜落本性生髮並撫育而成。它們全是一家,在他胸中與伊桑·布蘭德胸中竄來竄去,彼此交換隱秘的致意。 於是巴特蘭姆回憶起有關這個陌生人的傳說來。這人鬼影一般來到他面前,在自己的老地方無拘無束。他去了那麼久,連死人,入土多年的死人,在任何熟悉的地方,都會比他感到更自在。伊桑·布蘭德,據說,就在這座石灰窯血紅的火焰中結識了魔鬼撒旦本人。在此之前,這個傳說一直當作笑話講,可現在真叫人心驚膽寒。據說,伊桑·布蘭德動身探尋之前,早就經常從這座滾燙的窯裡呼喚出魔鬼,夜複一夜,好同它討論「不可恕之罪」。他與魔鬼各自煞費苦心,想出一種既無法贖補,又不可寬宥之罪行。等山頂出現頭一線曙光,魔鬼就爬進鐵門,在裡頭忍受烈火炙烤,直到再度受到召喚,出來分擔那可怕的任務,將人類可能犯下的罪行,擴展到上帝無限憐憫的範圍之外。 石灰工在這些恐怖思緒中沉浮,伊桑·布蘭德卻從圓木上起身,猛一把拉開鐵門。這動作與巴特蘭姆內心的想法同步,使他簡直以為就會看到魔鬼,通紅滾燙,從白熱的熔爐中撲將出來。 「關上!關上!」他叫道,一面打著戰戰想擠出一聲笑,因為心裡雖害怕,卻又為此感到害臊。「看在上帝份上,現在別把你的魔鬼放出來!」 「夥計!」伊桑·布蘭德嚴峻地回答,「我要魔鬼幹啥?一路上早把它甩在後頭啦。只有同你這種半道上的罪人,它才忙著折騰哩。甭怕,我開門不過因為老習慣罷了,俺想整整你的火,跟我從前燒石灰一樣。」 他撥撥大堆的煤塊兒,添入更多柴火,不顧照得他一臉通紅的火光,趨身向前細看火堆中間牢房般的空心。石灰工坐著旁觀,對生客的目的將信將疑,覺得他要不是想召喚魔鬼,至少也想縱身躍入火堆,好讓人們再也看不到他。然而,伊桑·布蘭德平靜地縮回身子,關上窯門。 「我見得多啦,」他說,「多少人罪孽的情欲比這爐火不知熱上多少倍,可俺沒在那兒找到要找的東西。不,那不算『不可恕之罪』!」 「『不可恕之罪』到底是啥?」石灰工問,離同伴再遠一些,哆嗦著唯恐這問題得到回答。 「它是生長在我自己心裡的罪惡,」伊桑·布蘭德挺直腰板,露出他那種狂熱分子特有的驕傲。「這是種不在別處生長的罪惡!是智者的罪惡,壓倒與人類的兄弟之情和對上帝的尊敬,為它非凡的要求犧牲一切!是理應遭到永恆痛苦報應的唯一罪孽!要是還能再活上一回,我還得放肆造它一次孽。 報應,我才不怕呐!」 「這傢伙昏了頭,」石灰工喃喃自語,「沒準兒跟俺們大家一樣是個罪人——不見得比俺們罪過更多——不過,俺敢發誓,這傢伙瘋了!」 然而,他感到好不自在,孤零零與伊桑·布蘭德一起,待在這荒涼的山坡上。忽聽傳來亂紛紛模糊的粗話聲,還有雜遝遝的腳步,像是來了不少人,跌跌撞撞,稀哩嘩啦穿過了矮樹叢,他心中大喜。很快,那幫愛在村中酒店鬼混的懶漢就露了頭,其中還有三四個自打伊桑·布蘭德走後,就一直在酒店爐旁灌著甜酒,打發了所有的冬天,又在酒店廊下吞雲吐霧打發了所有夏天的傢伙,吵吵嚷嚷地笑著,七嘴八舌地吐著粗話。此刻,一行人闖入石灰窯前的空地,被目光和一道道火光照亮。巴特蘭姆把窯門打開一條縫,讓火光把這地方照得透亮,好叫這夥人和伊桑·布蘭德彼此看個一清二楚。 這夥老相識當中,有個一度無孔不入的傢伙,如今這號人幾乎絕跡了,但從前在全國各個興旺村落的旅店裡,咱們肯定會碰到,這就是驛車經紀人。眼前這類人的活標本,是位形容枯槁,給香煙抽幹了的傢伙,一臉皺皮,酒糟鼻子,穿一種剪裁時髦的褐色晚禮服,還釘著銅扣子。不知多長時間以來,此人在酒店一直保有自己的寫字臺和角落,似乎仍在吸著二十年前就點上的那根雪茄。他一本正經的玩笑名氣很大,雖說大概天生的幽默還不如白蘭地威士忌和板絲煙的味道足,這味兒充斥了他的全部思想與表情,也浸透了他全身。另一張記憶猶新,卻變得古怪的面孔屬吉爾斯律師,人們還是這樣禮貌地稱呼他。這是位年事已高,衣衫襤褸,襯衫和麻布褲都邋裡邋遢的人。可憐的傢伙當初曾做過律師,他管那時候叫自己的好日子,是個精明厲害的開業者,在村中打官司的人當中頗受歡迎。可是,甜啤酒、果汁酒、烈性酒和雞尾酒,他從早灌到晚,結果把他從靠腦筋掙錢淪落到靠五花八門的體力活餬口。到最後,用他自己的話說,滑進了肥皂桶。換句話就是,吉爾斯先生如今成了小本經營的熬肥皂的。最後,直落到成了殘廢人的地步,被斧頭砍掉了半隻腳,又被該死的蒸汽機咬掉了整整一隻手。不過,那只肉體的手失去了,但精神的部分還存在。因為,一伸出那只光禿禿的殘肢,吉爾斯就一口咬定,他覺得看不見的拇指和其它指頭還與真手被截去以前一個樣,感覺活生生的。雖然是個淒慘的殘廢人,但世人卻不能將他踩在腳下,更無權輕視嘲笑。不論這次的倒黴事故,還是從前遭逢任何厄運,他始終勇氣十足,具有男子漢氣概,從不乞求施捨,而用自己剩下的一隻手——而且是左手——與貧困和逆境不屈不撓地鬥爭。 這夥人當中還有一位,某些方面頗與吉爾斯律師相似,但不同之處更多一些,就是村裡的醫生。此人五十歲光景,早年人們懷疑伊桑·布蘭德神經錯亂時,介紹他給布蘭德看過病。他如今醬紫臉膛,舉止粗魯,但還有點紳士的體形。談吐、姿勢、舉止無不透出放蕩不羈鋌而走險的意味。白蘭地幽靈般纏住了這個人,把他弄成野獸般粗暴,迷途者般淒涼。可是據信他具有超乎醫學能給予的超凡手段,治病天才,所以社會抓住了他,不准他沉淪到社會之外。於是,在馬背上東倒西歪,在病床邊咕噥濃重的方言,他造訪了方圓好幾哩山間小鎮的所有病人,有時也可以說奇跡般救活了一兩條性命。不過,毫無疑問,更常常把還能活上多年的病人早早送進了墳墓。這位醫生嘴上永遠叼著只煙斗,而且,有人暗諷他罵人的惡習說,那煙斗燃的是地獄之火。 這三位了不起的角色擠上前,照各自的方式跟伊桑·布蘭德打個招呼,急煎煎地請他分享一隻黑色瓶子裡的內容,斷言他能發現比「不可恕之罪」好得多的東西。沒哪個經過寂寞的冥思苦索,進入高度狂熱的心靈,受得了伊桑·布蘭德眼下碰到的這種卑劣粗俗的思想感情方式。這使他疑慮重重——究竟自己是否找到了「不可恕之罪」,而且是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他為之耗費畢生心血甚至比心血還多的問題,真像一場幻覺。 「離我遠點兒!」他聲色俱厲,「你們這些粗野的畜生,火一般的烈酒烤幹了你們的靈魂,讓你們變成這副德性!我跟你們的交情完蛋了。好多好多年前,俺就探索過你們的心,沒找到一點兒我要的東西。你們走開些!」 「嘿,你這無禮的惡棍,」兇狠的醫生罵道,「你就這樣報答朋友們的好心哪?我來講句實話,你找到的『不可恕之罪』決不會比那邊那個小娃娃喬能找到的多。你是個瘋子——二十多年前就跟你說過——地地道道的瘋子,正好跟這位老漢弗萊配一對。瞧哇!」 他指指一個老頭,破衣爛衫,白髮蒼蒼,臉盤精瘦,目光遊移。多年來這老頭一直在山中遊蕩,向旅人打聽他女兒的下落。他女兒大概跟一個馬戲班子跑了,偶而也有她的消息傳到村裡,都是些好聽的事,說她騎著馬在馬戲場上飛馳,光彩極了,再不就是在鋼索上表演驚人的技藝。 白髮老頭走近伊桑·布蘭德,飄忽的眼神盯住了他的臉。 「人家說你走遍了天下,」老頭認真地絞著雙手。「你一定見過俺閨女。她可在世上出盡了風頭,人人都去瞧她表演哩。 她沒給她老爹捎句話,說她啥時回來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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