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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傑·麥爾文的葬禮(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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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卡絲聽他口出狂言便不再多問,想到父親不曾暴屍荒野心裡好受多了。她也沒忘記告訴朋友們魯本既勇敢又有孝心,結果可憐的青年趔趔趄趄走出病房曬太陽,呼吸新鮮空氣時,便得到四面八方的讚美,使他更加羞愧難當。鄉親們異口同聲,說青年與美麗的姑娘非常般配,因為他對她父親「至死不渝」。本故事既與愛情無關,在此只須交待一句——魯本數月後即成為多卡絲·麥爾文的丈夫。婚禮上,新娘春風滿面,可新郎臉色煞白。 如今,魯本·鮑尼心懷難言之隱,又只能小心翼翼不讓最心愛最信任的人知道。他深深懊悔,痛恨自己是道德上的膽小鬼,不敢對妻子講真話。可是出於自尊,又怕失去妻子的愛,怕遭到世人譴責,只好維持謊言。他覺得拋下羅傑·麥爾文並沒做錯,守在跟前,毫無理由地搭上又一條性命,只會給快死的人增加沒必要的痛苦。但是隱瞞實情卻給原本正當的行為蒙上一層罪過,魯本一面苦苦為自己辯護,一面遭受良心的譴責,這正是犯有隱密罪行者該受的懲罰。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殺人犯。冬去春來,一個念頭時而出現,他明白這念頭愚蠢多餘,卻又無力將它從腦子裡趕走。那是一種揮之不去的磨人想像——岳父大人仍坐在那塊巨石下的枯葉上頭,栩栩如生,就等著他去兌現自己的諾言。這種錯覺反復出現,他也知道不是真的。但心平氣和之時,總感到還有個莊嚴的誓言不曾兌現,密林中還有具未曾掩埋的屍體在發出召喚。可是他無法響應那召喚,還為自己尋找種種藉口。如今再請朋友們幫忙收屍也太晚啦,況且,邊地人常有的迷信恐懼也阻止他單獨前往。林海茫茫,荒無道路,到哪兒去找那塊腳下有具屍體,光滑帶字的大石頭?回家的路早已記不清,最後一段更是毫無印象。然而,一種持續的衝動,一個只有他才聽得見的聲音,命令他往前走,去實現自己的諾言。他有個奇怪的想法,假若動身去試試,肯定能徑直找到麥爾文的遺骨。但是,年復一年,那聽不見卻感得到的召喚,他沒有服從。難言之隱化為一條鎖鏈,捆綁他的精神,毒蛇般咬噬他的心,把他變得鬱鬱不樂,動不動暴跳如雷。 婚後不幾年,小兩口外表興旺的家境就開始中落。魯本僅有的財富是兩條粗壯的手臂,一顆堅強的心。而多卡絲,這位父親的唯一繼承人,則把農場一手交給丈夫掌管。往日裡,這農場精耕細作,收成比附近哪家都更多更好。可惜魯本疏於料理,人家的莊稼一年勝似一年,他家的進項卻日益減少。與印第安人停戰使農業得到大發展。當初,人們只能一手扶犁一手拿槍,危險勞作的成果不論長在田裡還是收進穀倉,不被野蠻的敵人糟踐就算天大的福氣。如今條件好多了,可魯本卻沒有受益。他偶而也在自家土地上辛苦流汗,可年成就是不見好。他那新近聞名的暴躁脾氣是家道中落的另一條原因,與鄰居不可避免的交往當中,經常發生爭吵,結果招來打不完的官司,因為新英格蘭人早在這個國家最蠻荒的時期就學會了凡事靠法律解決。總而言之,魯本每況愈下,婚後多年,終於破產。只剩下一條路以對抗窮追不放的噩運,他要深入大森林,去未曾拓墾的荒野之中尋求生計。 魯本與多卡絲只有一個兒子,年方十五歲。這孩子青春煥發,有希望成就大業。尤其具備邊疆墾荒生活的種種本領,並已開始嶄露頭角。他奔跑腳下生風,打槍百發百中,思維快捷,心地樂觀高尚。只要提起再與印第安人開仗的事,誰不說塞勒斯·鮑尼就是這片土地未來的領頭人?魯本默默地疼愛兒子,把自己一切美好快樂的天性,所有愛心都傳給了兒子,在他眼中,連可愛又心愛的妻子也比不上兒子寶貴。魯本不可告人的心事與孤獨性情已漸漸把他變成自私之徒,他已無法深愛他人,除非目睹或想像到某種與自己心靈酷似的東西。從賽勒斯身上,他認出自己從前的影子,有時也受到兒子情緒的感染,重新恢復快樂向上的生活。魯本帶著兒子出門遠征,打算找一塊荒地刀耕火種,好以後把家搬過去。秋天裡有兩個月就忙著開荒。過後,魯本帶著年輕的獵手回村度過最後一個冬天。 次年五月,一家子割斷了與一切熟悉東西絲絲縷縷的感情,與寥寥幾個倒黴時還肯做他們朋友的鄉親道別。分手之際的傷感對三口人都是種特殊的慰藉。魯本心情抑鬱,喜怒無常,憤世嫉俗,跟平日一樣雙眉深鎖,目光低垂,大步往前走。他沒幾分惋惜遺憾,即便有也死不承認。多卡絲珠淚漣漣,純真多情的天性不得不割捨許許多多牽腸掛肚的東西,所幸心中最要緊的親人會一起上路,別的一切只好聽天由命。兒子抹去眼角的淚水,一心只想在人跡罕至的林中冒險的快樂。 哦,誰不曾在白日夢的激情中唯願自己在一片夏日的荒野上徘徊遊蕩,身邊挽著個美麗溫柔的人兒?血氣方剛的青年誰不想自由闖蕩,面前除了滾滾大海皚皚雪山別無障礙?到了安靜的中年,誰不想在大自然懷抱中挑一塊雙倍豐饒的土地,在清澈見底的泉邊安居樂業?純潔的生活春去秋來,滿頭青絲悄悄染霜,這才發覺自己已兒孫滿堂,成為一族之長,一村的老祖宗。到那時,他迎接死亡就好比我們勞累一天期待甜蜜的夢神一樣。子子孫孫會為他可敬的遺骨悲慟哀傷。傳說中他將富於神奇色彩,遙遠的後人會感到他是數百年前崇高輝煌的前輩。 然而,本故事中的這一家人,在陰暗的亂樹叢中艱難跋涉,與白日夢者的幻境可不相同。不過,他們的生存方式中有種大自然的野性,如今阻擋他們幸福的只有外面世界帶來的煩惱。一匹健壯多毛的駿馬載著他們的全部家當,再馱上多卡絲也毫不畏縮。多卡絲從小經受磨煉,頭幾天一直堅持與丈夫一道步行。魯本和兒子肩扛獵槍,身背利斧,不知疲倦地大步前進,各自以獵人的目光搜尋著可充食物的野味。饑腸轆轆,他們就在林中潔淨的泉邊駐足,起火做飯。先跪下去掬一捧泉水解渴,泉水甘洌,淙淙流淌,仿佛不大情願,猶如少女接受戀人的初吻。一家人在樹枝搭成的窩棚下安睡,在頭一抹晨光中蘇醒,體力恢復,準備繼續又一天的歷程。多卡絲和兒子興致勃勃,連魯本也偶而顯得快活。但他心底有種冰涼冰涼的憂傷,他把它比做小溪穿行的幽谷深處皚皚的積雪,上面覆蓋著鮮亮多姿的綠葉。 塞勒斯習慣了林中開路,發覺父親沒按頭年秋天遠征的路線走。他們現在正朝向更遠的北方,從殖民區出來幾乎是條直路。踏入的是一片野獸與蠻族出沒之地。兒子有時提醒父親,魯本認真聽著,也照兒子意見調整過兩次方向,但過後卻心神不定,敏銳遊移的目光盯著前方,分明在防備潛藏樹後的敵人。沒發現什麼又頻頻後顧,仿佛深恐後面有人追來。塞勒斯看出父親又漸漸回到老方向,雖心懷疑慮卻忍著不吱聲。他性好冒險,路程拉長,增添些神秘並不會感到失望。 第五天下午,一家人停了下來,太陽下山前一小時就拾掇好了簡陋的營地。方才走過的幾哩路景色大變,地勢起伏不平,一如大海凝固的巨浪。在一片荒涼浪漫的地方,三口人搭起了窩棚,燃起了篝火。想到全家被強烈的親情系在一起,與外界徹底隔絕,令人寒心又令人激動。幽黑陰森的古松俯視著他們,山風吹過樹梢,林中響起一片淒慘慘的回聲,難道古樹害怕人類終於要揚起利斧砍斷它們的根,這才發出呻吟?多卡絲做飯,魯本和兒子打算出發打獵去,這一天還什麼野味也沒碰到。兒子答應不離營地附近,蹦跳著跑了,姿態矯健靈活,就像他想獵殺的野鹿。做父親的看著兒子的背影,心頭掠過一陣歡欣,準備去另一個方向碰碰運氣。多卡絲坐在落葉燃起的火堆旁,一棵多年前連根拔起的大樹上,樹身青苔遍佈,腐朽破爛。她一面照料徐徐沸騰的水壺,一面翻看當年的馬薩諸塞曆書,這東西和一本黑體字《聖經》是全家僅有的藏書。沒有比那些與世隔絕的人更注意時光多變的了。多卡絲大概覺得這情況挺重要,提醒道今天是五月十二日。丈夫一驚。 「五月十二!該記得的呀,」他嘟噥一聲,一時心亂如麻。 「我這是在哪兒?要到哪兒去?把他丟在哪兒啦?」 多卡絲習慣了丈夫的反復無常,見狀不以為意。把曆書擱到一旁,難過地跟丈夫開口,流露出溫柔的人兒早已冰冷逝去的悲傷。 「十八年前,約摸這個時候,可憐的父親撒手走了。魯本,幸虧最後時刻,他身邊還有條善良的手臂扶持他的頭,善良的聲音安慰他的心。打那時起,你對他的誠懇關照就一直溫暖著我的心。唉,這麼個荒山野林裡,孤零零一個人死去,原會多駭人喲!」 「祈禱上天吧,多卡絲,」魯本聲氣哽咽,「祈禱上天保佑咱們一家三口誰也別孤零零死于荒野!」說完他拔腿就走,丟下妻子在陰暗的松樹下留心篝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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