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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傑·麥爾文的葬禮(2)


  「您這話當然有道理,很有道理,但願朋友們離得不太遠,」他提高嗓門。「剛交手時,有個膽小鬼連根汗毛都沒傷著就撒腿跑了,大概跑得風快。知道消息,邊疆上每個真正的男子漢都會扛過他肩上的槍。雖說沒人會巡邏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但我再走上一天,說不定會碰上一群人。說真的,」他懷疑自己的動機,便轉向麥爾文,「咱倆若換個位置,您會不會活活丟下我?」

  「二十年啦,」羅傑·麥爾文喟然長歎,心中暗暗承認這兩件事大不相同。「二十年啦,自打我跟一個好朋友從蒙特利爾逃脫印第安人的掌心起。我倆在林子裡跑了好幾天,最後又餓又累,朋友躺倒在地,求我扔下他自己走,因為他知道,我要是留下來,兩個人都只有一死。懷抱著找到救兵的一線希望,我用落葉給他堆了個枕頭,自己匆匆往前趕。」

  「你及時回去救他了麼?」魯本急於瞭解下文,仿佛這能預告自己的成功。

  「去了,」長者回答,「當天日落之前,我就撞上了一夥獵人的營地,把他們帶到同伴等死的地方。如今他健健康康,在邊疆內老遠的地方操持自家農場呐。可我卻一身是傷,倒在這野地裡。」

  這例子對魯本的決心影響不小,加上他不曾知覺的種種原因暗暗推動,麥爾文感到勝利在望。

  「好啦,走吧,我的孩子,願上帝保佑你!」麥爾文道,「碰上朋友就別再回頭啦,免得自己傷口壞了大事,只要打發兩三個多餘的人來找我就成。相信我的話,魯本,你往家每走一步,我的心就輕鬆一分。」然而,他說著說著,臉色和聲音都隨之一變。說到底,形單影隻拋屍荒野畢竟令人心寒。

  魯本·鮑尼將信將疑,到底從地上爬起來,準備動身上路。不過有違麥爾文的意願,他先去采了把草根樹葉,過去兩天就靠這些東西果腹。把這些於事無補的東西放到瀕死的人手邊,他又掃攏一堆枯葉,鋪好一張床,然後爬上巨石頂部,石頭另一面粗糙不平。把那棵小橡樹彎下來,在樹頂綁上一條手巾,好方便別人來找麥爾文,因為除開它平滑寬大的正面,這石頭其它地方,只要離遠一點,就被濃密的矮樹遮得嚴嚴實實。這條手巾原先包著魯本手臂上的傷口。他一面往樹上綁著手巾,一面憑上面的血跡發誓一定要回來,不管是搭救夥伴的生命,還是安葬他的遺體。辦完這件事,他爬下來,立在一旁,低頭接受麥爾文的臨別囑託。

  長者憑自己豐富的經驗,細細指點青年如何穿過無路的深林。話說得平靜認真,好像在送魯本上前線或參加追獵,自己太太平平呆在家裡,而不是與此生只有最後一面之緣的人話別。然而話快說完,他動搖了。

  「捎上我給多卡絲的祝福。告訴她,我最後的祈禱是為了她和你。要她別因為你把我丟在這兒就耿耿於懷,」——魯本的心猛一沉——「因為要是搭上你一條命就能救我的話,你不會捨不得。她為父親難過上一陣子,過後就會嫁給你。上天保佑你們多福多壽。願你們孩子的孩子能守在你們臨終的床頭!還有,魯本,」死之將至,他到底有些軟弱。「等你傷口長好,體力恢復,再回來一趟——回大石頭這兒來,把我的屍骨收進黃土,再為它們禱告一聲。」

  邊疆居民對葬禮懷有一種近於迷信的尊重,這大概來自印第安人的習俗,因為印第安人不論對活人死人都一樣好戰不休,為掩埋被「荒野之劍」砍倒的人們,往往又得賠上更多生命。故魯本答應羅傑·麥爾文的要求時,莊嚴鄭重,深知此事至關重要。看來,麥爾文的臨別囑託已道出了他全部心思。他不再試圖說服魯本快去搬救兵就可能保全他性命的話。魯本心裡同樣清楚,再也見不到麥爾文活著的面孔了。他天性仁厚,很樂意留下來,不管冒多大危險,直到死亡的一幕結束。可是對生命和幸福的渴望已在他心中占了上風,他實在抵擋不住。

  「夠了,」麥爾文接受了魯本的諾言。「走吧,願上帝助你一臂之力!」

  青年默默握緊拳頭,轉身離去。歪歪倒倒磨磨蹭蹭才走出幾步遠,又聽到麥爾文叫他。

  「魯本,魯本,」麥爾文有氣無力。魯本返身跪到奄奄一息的人身旁。

  「扶我起來,讓我靠著這塊石頭,」他最後要求道,「讓我面對自己的家,多看一眼你穿過林子。」

  魯本照辦,扶同伴坐好,重新獨自上路。起初走得太快,超出了他的體力,因為有時人們雖行為合情合理,卻會感到一種內疚。他只想快些避開麥爾文的目光。腳下落葉沙沙響。走出老遠,他又悄悄溜了回來,滿腹狂亂痛苦的好奇,躲在一棵連根拔起的大樹猶帶泥土的樹根後頭,急切地凝望那悽愴的人兒。朝陽燦爛,大樹小樹一齊吮吸著五月甜蜜的芳香。可是大自然似乎愁容滿面,像是在同情人間的痛苦悲傷。羅傑·麥爾文舉著雙手在熱烈祈禱,隻言片語穿過靜靜的山林進入魯本的心房,以無法形容的痛苦折磨著他——那是在為他與多卡絲的幸福求告呵。他傾聽著,感到良心在要求他返身回去,重新在巨石邊躺下;感到自己在最後關頭拋棄的這位善良厚道的人命運太悲慘。死神會像一具僵屍緩緩逼近,偷偷摸摸,穿過樹林,將它的鬼臉從一棵又一棵樹後探出來。可是自己若再耽擱一天,也會遭到同樣噩運,再說,假使逃避這種無用的犧牲,誰又會責怪他呢?他再看上最後一眼,一陣輕風吹動了綁在小橡樹上的手絹,提醒他記住自己的誓言。

  重重困難阻擋著青年返回家園。第二天,天空烏雲密佈,妨礙了他根據太陽的位置調整自己的路線。他不知道自己竭盡全力結果只是離家越來越遠。他只能靠林中的野果聊補饑腸。不錯,野鹿不時從身邊跑過,野雞也不時被他的腳步驚飛,可彈藥作戰時已經耗光,無法獵殺野物。為一線生機只能拼命往前走,而傷口便益發疼痛,體力漸漸不支,腦筋也似一團亂麻。但他年輕的心緊緊依戀生命,最後實在寸步難移,才癱倒在一棵樹下等死。

  山窮水盡卻終於被人發現,這些人是後方得知戰況便立即派來救援倖存者的。他們把魯本抬到最近的農戶,碰巧正是他自己的家。

  多卡絲以往日的純情守候在受傷的戀人床頭,以女人的全部柔腸和一雙巧手悉心撫慰照料。頭幾天,魯本昏睡不醒,滿腦子剛經歷過的千難萬險。人們性急地問三問四,可他卻無法明確回答。戰鬥的實情尚未得知,母親、妻子、孩子,都無從瞭解心愛的人兒是被俘虜,還是已痛失生命。多卡絲愁腸百結,默默著急,直到一天下午,魯本從昏睡中睜開雙眼,似乎比頭幾回更認得清人。她想大概他腦筋清醒了,便忍不住道出對父親的懸心。

  「魯本,我父親呢?」才開口,就發現心上人臉色突變,趕緊住口。

  青年像是疼痛難忍,一陣紅潮湧上他憔悴瘦削的面孔。衝動之下,他真想捂住這張臉,但絕望之中,又掙扎著抬起身子,激烈地為自己辯護,反抗想像中的指責。

  「多卡絲,你父親在戰鬥中受了重傷,不肯讓我為他拖累自己,只要我把他弄到湖邊,喝口水解解渴,然後等死。可我沒在困難關頭拋下老人,雖說自己渾身是血,還是拼盡全力,扶著他一起走。我倆走了三天。你父親出人意料頂了過來。但第四天早上,我發現他昏昏沉沉筋疲力盡,一步也走不動,他的生命很快就消耗殆盡,後來——」

  「就死了!」多卡絲虛弱地驚叫。

  魯本無法承認由於自己對生命的自私愛戀,沒等她父親咽氣就匆匆離開。他一言不發,只管低下頭,羞恥疲憊地倒下去,把臉藏入枕頭。多卡絲的擔心得到證實,便淚水長流。

  不過,這打擊早在意料之中,所以並沒呼天搶地。

  「你把我可憐的父親掩埋了吧,魯本?」姑娘一腔女兒的孝心。

  「我兩手無力,但還是盡了一份心,」青年壓抑的聲音回答,「他頭頂上還有塊大墓碑。指天發誓,我真願跟他一同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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