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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傑·麥爾文的葬禮(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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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多卡絲無意之間一番話帶來的刺痛減輕,魯本的匆匆腳步也放慢下來。可是亂七八糟的念頭令人煩躁,他盲目瞎闖,不像在打獵,倒像在夢遊。並非有意,但繞來繞去,老走不出營地附近,雙腳不知不覺兜著圈子,竟沒發現已來到一片濃密樹林的邊上,但不是松樹林。這兒淨是橡樹和其它硬木。根部簇生稠密的矮樹叢,不過樹與樹之間還有點空隙,厚厚地蓋滿落葉。不論何時樹枝婆娑,樹幹吱嘎響,森林便仿佛沉睡方醒,魯本就本能地舉起槍,朝四下機警地掃視一遍。沒發現野獸蹤影,就又墮入沉思。他納悶是什麼怪勢力把他從自己預定的路線深深地帶進了這片密林。弄不清心底的秘密原因,他只好相信是一種超自然的聲音在呼喚他前進,是超自然的力量在阻止他後退。上天肯定旨在給他個機會贖罪,但願能順利找到那堆久未掩埋的遺骨,將它們葬入黃土,自己的心就會得到一絲安寧。想到這,忽發現遠處他已轉過一圈的地方有什麼東西在窸窣作響,一簇矮樹後面有個東西在動。獵手的本能促使他立刻舉槍射擊,只聽到一聲低沉的呻吟,沒想到野獸臨死之前也會這樣表達痛苦。然而,魯本並不留意,此刻他忽然想起了什麼? 方才射中的那片濃密的矮樹長在一片山坡頂上,這些樹擠擠匝匝環繞著一塊巨石。巨石表面光滑,活像一塊大墓碑。鏡子反射一般,魯本想了起來,他甚至還認識那石頭上的紋路,仿佛早被遺忘的文字刻下的碑文。一切都沒變,只是石頭下部被密密的灌木遮擋,就算麥爾文還坐在那兒,也看不見了。魯本站在從前站過的地方,那棵連根拔起的大樹的樹根後面,馬上又發現了另一個歲月帶來的變化。那棵他曾在上頭綁了一條帶血手絹,作為自己誓言象徵的小橡樹,如今已長得又高又大,雖未成熟,卻已鋪開一片濃蔭。這棵樹有些特別,令人看了膽戰心驚。中部和低矮的枝條生機勃勃,樹幹爬滿青藤直到地面。但樹的上部卻分明凋萎,頂部的樹枝竟完全枯死。魯本想起那條手絹曾在這根樹枝上迎風飄揚。十八年前它是那麼翠綠可愛,害它枯萎是誰之罪? 兩位獵手走後,多卡絲繼續準備晚飯。她的林中餐桌是一根傾倒在地生滿苔蘚的大樹。在樹身最粗的地方鋪開一塊雪白的枱布,擺上剩下的幾件明晃晃的白鑞餐具。這套餐具曾是她在殖民區的驕傲。深山老林之中,這一點點居家的慰藉有些別具風味。夕陽仍在高地上的樹梢流連,但宿營的空穀裡已暮色昏昏。篝火更紅了,照亮松林高高的身軀,在環繞這片空地的密樹上閃光。多卡絲心中並不悲傷,因為感到與其呆在一群並不關心她的人中間孤孤單單,還不如跟兩個心愛的人一道踏上荒野的征途。她一面忙著搬來幾塊朽木,鋪上落葉,好給丈夫和兒子當座位,一面唱著一首年輕時學會的歌曲。歌聲在幽林中蕩漾,旋律並不優美,是一位無名歌手的作品。唱的是邊疆冬夜的一座茅屋內,一家人免受風雪的襲擊,在自家爐火旁其樂陶陶。這首歌構思新穎,具有說不出的魅力,而反復出現的幾行歌詞,則好似明亮的爐火表達了人們的歡欣。詩人通過幾句樸素的歌詞,神奇地傾注了天倫之樂的精萃,是詩與畫的和諧統一。多卡絲唱呵唱呵,仿佛棄置的家園又重新將她環抱,眼前不再是陰暗的松林,耳中不再是沉悶的風聲。這風聲穿過樹枝,在歌聲壓迫下已化為空洞的歎息。營地附近忽然一聲槍響,使她猛醒。說不清是突然的槍聲,還是篝火旁的孤獨,令她周身劇烈顫抖,接著她就開懷大笑,充滿母親的自豪。 「我英俊的小獵手!我兒子打中了一頭鹿!」她高興地叫道,想起槍聲來自賽勒斯出獵的方向。 她等了一會兒,期待兒子輕快的腳步踏響落葉報告成功。可他並沒立刻出現。於是母親拉開快活的嗓門朝林中發出呼喚。 「賽勒斯!賽勒斯!」 仍不見兒子蹤影,反正槍聲很近,做母親的決定親自去找找他。再說也許需要幫忙把鹿肉弄回來,她為兒子的槍法得意揚揚,動身朝早已沉寂的槍聲方向走去。她邊走邊唱,好讓孩子知道媽媽來了,跑來迎她。每棵大樹的樹身,每叢小樹密匝匝的葉片後面,她都看上一眼,想發現兒子開心大笑的頑皮模樣。太陽此刻已沉下地平線,枝葉間的餘暉朦朦朧朧,幻影憧憧,好幾回都以為看到了兒子在枝葉間探頭。還有一回好像他就站在一塊峻峭的岩石下向她點頭。定睛一看,結果只是一棵橡樹,細枝環繞,幾乎貼近地面。其中一枝比其餘的伸得更長,在微風中搖擺。她繞岩石走一圈,突然撞到自己的丈夫。他是從另一個方向走過來的,正靠在槍托上站著,槍口拄著落葉,分明被腳下的什麼東西迷住了。 「魯本,怎麼回事?你打殺了野鹿又在它旁邊睡著了吧?」 多卡絲頭一眼看到他的姿勢就笑了起來。 魯本紋絲不動,看都不看妻子一眼。什麼東西突然令女人渾身的血液冰涼冰涼,她發現丈夫臉色慘白,五官僵硬,除了深深絕望再做不出任何表情,那樣子根本沒覺察她在走近。 「魯本,看在上帝份上,說話呀!」多卡絲大叫一聲,她自己的聲音比死一般的寂靜更瘮人。 丈夫一驚,瞪著她的臉,把她拉到石頭跟前,手一指。 哦,那不是兒子麼,睡著了,卻無夢,就躺在一堆落葉上!臉蛋枕著胳膊——鬈髮拋到額後——四肢軟塌塌的,小獵手突然被疲勞壓垮啦?媽媽的聲音能不能喚醒他?她明白兒子死了。 「多卡絲,這塊大石頭就是你親人的墓碑,」丈夫道,「你的淚會同時灑在你父親和兒子的身上。」 她聽不見。一聲淒厲的慘叫,發自不幸者靈魂的最深處,多卡絲癱倒在兒子遺體旁。這時,那棵橡樹頂部的松枝在靜止的空氣中忽然倒下,化做紛紛揚揚的碎片,撒在石頭上,撒在落葉、魯本、他妻子和孩子,以及羅傑·麥爾文的遺骨上。魯本的心震撼不已,淚如泉湧,當初受傷青年的諾言,死者來兌現了。魯本罪過贖清——詛咒解除。那一刻,他流的血比自己身上的血更寶貴。於是,一聲祈禱,多年來的頭一聲,從魯本·鮑尼的唇間升向天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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