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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傑·麥爾文的葬禮(1)


  與印第安人的數次衝突當中,數1725年保衛邊疆那一仗最富於傳奇色彩。這一仗給人們留下「洛弗爾之戰」的深刻記憶。憑心而論,應當好好頌揚一番一小隊戰士的卓越功績,他們深入敵人腹地,與兩倍於己方的兵力交鋒。雙方都打得勇猛頑強,符合英雄主義的文明觀念。有幾個人的表現即使面對騎士也不臉紅。這一仗對參戰者生死攸關,給國家也帶來好處,因為它瓦解了一個印第安部落的力量,使殖民地人民獲得了接連數年的安寧。歷史與傳說對這次戰鬥描述極少,而參戰邊民執行偵察任務的部隊首腦,所得的軍事榮譽不過與成千上萬勝利者一樣多。下面記敘的事可以告訴您幾位戰士在「洛弗爾之戰」結束後撤退時的命運,雖然用的是假名假姓,與老人們的口頭傳說已不相同。

  清晨的陽光在樹頂快樂地照耀。樹下,兩名疲憊以極的傷兵攤開四肢過了一夜。他倆用橡樹的枯葉鋪了張睡床,就在一塊巨石腳下的一小塊平地上。這塊巨石矗立在一片平緩的山坡頂上,俯瞰山下,鄉間景色絢爛多姿。兩人頭頂上這塊花崗岩高約十五到二十英尺,表面光滑平整,真像一塊巨大的墓石。石紋脈絡清晰,仿佛用被遺忘的字符刻下了一條碑文。巨石四周是大片大片橡樹及其它硬木林,取代了這帶地方常見的松樹。兩位傷員近旁還有棵生機勃勃的小橡樹。

  年長的漢子身負重傷,大概夜不成寐。頭一縷陽光剛剛照亮最高的樹梢,他就痛苦地爬了起來,坐直身體。他臉上溝溝壑壑,頭頂黑髮染霜,看來人過中年。那副結實的好身坯若不是受了傷,年輕時肯定吃苦耐勞。此刻,憔悴的臉上只寫著衰弱無力。投向林深之處的絕望目光表明他斷定自己的生命已快到盡頭。他又看看身邊躺著的夥伴,是個年輕人——剛剛長成一條漢子——頭枕著胳膊,睡得不大踏實,幾處傷口似乎隨時打算爆發陣痛。右手還緊握著一枝滑膛槍,瞧他臉上的生動表情,想必夢中還在打仗。這一仗他是寥寥數名倖存者之一。忽然他一聲呐喊——在夢中又響又亮——到唇間不過是模糊不清的囁嚅。連自己弄出的小聲音都使他猛一驚,醒了過來。頭一件事就是關切地詢問同伴的傷情。長者搖搖頭。

  「魯本,我的孩子,」長者道,「咱們頭上這塊大石頭給老獵手做墓碑倒不錯。咱倆面前還有大片大片的荒野,就算我家就在這山那邊也不管用啦,印第安人的子彈比我想的厲害得多。」

  「您趕了三天路,累壞啦,」青年接住話茬,「多休息一會兒會有精神的,坐著吧。我去找些草根樹葉來填肚子。吃好啦,再靠著我,咱們往家趕。只要有我在,咱們准能找到一座邊疆營地。」

  「我活不過兩天啦,魯本,」長者平靜地道,「不想再拖累你。你也自身難保,傷那麼深,力氣很快就會耗盡。但要是你一個人往前趕,還能留條活命,可我已經沒指望了,只有在這兒等死。」

  「真這樣的活,我也會留下來陪著您。」魯本口氣堅定。

  「不,孩子,不行。」同伴道,「聽快死的人一句話吧。給我握握你的手就走吧。你以為留下來陪著我,害你也只有一死,我就能死得輕鬆?魯本,我一直像父親一樣愛你。事到如今,我也該有點兒父親的威風。我命令你走,好讓我死個安寧。」

  「難道因為您待我像父親,我就該拋下您在這咽氣,拋屍荒野麼?」青年叫道,「不,要是您真的快不行了,我就守著您,聽候您的臨終囑咐,然後在這塊巨石邊刨個坑。要是我也不行了,咱倆就一起躺進去;要是上帝還賜給我力量,再尋路回家。」

  「不論城裡人鄉下人,」長者道,「都把死者埋進黃土,免得讓活人看到。可這深山老林,上百年也沒人會來,難道我不可以死在這蒼天之下,就讓秋風刮下的落葉掩埋麼?再說,我還可以傾盡全力,在這塊石頭上刻下我羅傑·麥爾文的大名。有朝一日路人經過,就會知曉這兒長眠過一個獵人和戰士。別再犯傻,耽誤時間啦,快走吧,即算不為你,也該為孤單單的她想想呵。」

  麥爾文末了幾句聲音抖顫,令青年肝腸寸斷,想到自己除了以無謂的死與同伴共命運之外,還有一份更重要的責任。不能斷言魯本心裡就沒一點兒自私之念,儘管意識到這種自私只會使他更認真地抵制同伴的懇求。

  「在這荒山野嶺慢慢等死該多可怕!」他道,「勇士打仗都不後退。只要有親友守在床邊,連女人都能安然咽氣。可這鬼地方——」

  「這鬼地方我也不怕。魯本·鮑尼,」麥爾文打斷他的話,「我還有幾分膽量,用不著親友們幫忙。你還年輕,生命寶貴,你的最後時刻比我更需要慰藉。等你把我埋入黃土,只剩孤零零一個人,等林子裡天一黑,就會感到死亡的痛苦。可你本來能逃脫的呀,我不能只顧自己,卻慫恿你慷慨無私。為了我,你就走吧。讓我為你的平安祈禱上帝,然後從從容容了此一生,不再為世上的憂傷煩惱。」

  「可是您女兒——叫我怎麼有臉面對她呢?」魯本爭辯道,「她會問起父親的下落,而我發過誓要用自己的性命保護您。難道我能對她說,您跟我下了戰場趕了三天路,然後被我丟在野地裡一個人去死麼?在您身邊躺下來,跟您一起死,不比對多卡絲說這些好得多?」

  「告訴我女兒,」羅傑·麥爾文道,「雖說你自己傷勢很重,又乏又弱,可是還伴我歪歪倒倒走了很遠很遠。只是因為我懇求你,我不願自己的靈魂染上你的鮮血,你才留下我一個人走的。告訴她,痛苦和危險關頭,你一直忠心耿耿,要是能用你的生命挽救我,你願意為此流盡最後一滴血。告訴她,你比一個父親更寶貴。我為你倆祝福,臨死的時候希望看到你們並肩開拓更長更幸福的生活道路。」

  麥爾文說著,幾乎抬起了身子離開地面。末了幾句連這深山老林也似乎充滿幸福的憧憬。可一等他力氣耗盡,癱軟在枯葉堆成的床上,點燃魯本雙眼的光明也隨之熄滅。他感到這種時候還想到自己的幸福真是罪過、愚蠢。長者發現他臉色變化,就想法子哄他。

  「沒準兒我說自己活不到兩天是在騙自己呐,」他接著說,「沒準兒救兵快到的話,我的傷還能有希望。逃得最快的人肯定已把咱們這仗的消息帶到了邊疆,人們會出發營救咱們受傷的人。要是你能碰上他們,就指點他們到這兒來,說不定我還能回到自家爐火旁呐。」

  垂死者的臉上掠過一抹憂傷的笑容,道出自己毫無根據的希望。然而,這番話對魯本卻起了作用。自私自利,或多卡絲面臨的孤寂都不能說服他在這個關頭丟下朋友——然而想到麥爾文的生命也許還有救,他樂觀的天性便振作起來,認定有可能得到他人的救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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