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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之藝術家(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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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雖覺身強體壯,他也擔心死亡會突然襲來,中斷他的工作。於是便加倍努力奮鬥。這種對死亡的擔心在全身心投入崇高事業的人當中,十分常見。他們將生命僅視為成功的一項必要條件。只要我們熱愛生命是為了生命本身,就不怕失去它,一旦為了達到某種目標而渴望生命,才明白生命何其脆弱。但與這種不安全感並存的,還有一種關鍵信念,那就是我們從事命中註定適合自己的工作時,死亡不會傷害我們,因為倘若完不成這份工作,全世界都會為之傷心。難道滿懷改造人類勃勃雄心的哲學家,鼓足勇氣,行將吐出教化之言的時刻,會相信死亡將召喚他脫離實實在在的生命麼?倘若他這樣死去,長得令人厭倦的時光將逝去——整個世界的生命猶如沙漏中的黃沙,一點一點墜落——才會有另一位哲人打算揭示早就可以曉諭世人的真理。但歷史上許許多多例子表明,任何特定的時代,那些擁有最寶貴精神的人們,照凡人眼光判斷,往往過早夭折,得不到揮灑自己的空間,難盡自己塵世的使命。先知死去,麻木遲鈍懶惰成性者卻活了下來。詩人的歌才唱一半,便去了天國,到凡人聽不到的地方參加合唱隊。畫家——正如奧斯頓①——將自己的一半構思留在畫布上,以其不完整的美讓我們傷心,自己卻用天堂的色彩,倘這麼說不失敬的話,來完成整幅畫面。但更有可能的是,此生未竟之構想,任何地方也無法完成。人類種種寶貴計劃如此頻繁地半途而廢只能證明,塵世的種種作為,無論因虔誠和天才顯得多麼超凡入聖,其實全無價值,除了將精神付諸行動予以證明之外。在天國,所有普通的思想都比彌爾頓②的詩歌更崇高更動聽。那麼,他願不願給他留在人間尚未完成的詩篇再添一段? -------- ①奧斯頓(華盛頓·奧斯頓WashingtonAllston,1779~1843):美國畫家、小說家、詩人。 ②彌爾頓(約翰·彌爾頓JohnMilton(1608~1674),英國大詩人,著名長詩《失樂園》之作者。 還是回頭來說歐文·沃蘭吧。要達到他的生活目標,全看他運氣好壞。且略過他長時間的緊張思考、滿懷渴望的努力、精工細做的辛苦、勞心傷脾的焦慮、獨自慶祝成功的一瞬,讓這一切都留在我們想像中。然後目睹一個冬夜,藝術家敲開羅伯特·丹福思的家門。在這兒,他看到鐵匠魁梧偉岸的身軀被家庭生活薰陶的暖意融融,溫和安寧。還有安妮,如今已為人婦,感染不少丈夫樸素堅定的性格。但歐文·沃蘭仍然相信,她具有更細膩的優雅,使她能成為力與美的解釋者。碰巧老彼得·霍文頓今晚也在女兒爐火旁做客,乍遇藝術家的目光,依然是那令人記憶猶新的敏銳、冷漠,還有挑剔。 「老夥計歐文!」羅伯特·丹福思跳起身,慣握鐵條的大手,緊緊握住藝術家纖細的手指頭。「到底上俺家來啦,夠朋友的。俺還以為永恆運動給你弄昏了頭,把往日的老交情全忘了呐。」 「見到你我們很高興。」安妮少婦的面頰泛起紅暈,「這麼久不來看我們,哪像朋友呵。」 「嗨,歐文,」老鐘錶匠用發問打招呼,「你那美麗的小玩意兒怎麼樣啦?總算搞出來了吧?」 藝術家未即刻回答,卻為地板上打滾的一個小人兒吃了一驚——這小傢伙從廣袤無垠中神秘走來,卻這樣健壯結實,像是用地球上最密實的物質構成。這前途無量的小娃娃朝客人爬過來,用羅伯特·丹福思的話說,豎了起來,用一雙極聰慧的眸子看著歐文。做母親的不由得與丈夫交換一個自豪的眼神,但藝術家卻被孩子的目光弄得不安,覺得這娃娃與老彼得·霍文頓的神情何其相似,簡直就是老鐘錶匠被縮小成為小孩的形狀,又通過那雙睜得老大的娃娃眼,重複著那個惡意的向題: 「那美麗的玩意呢,歐文?那美麗的玩意兒怎樣啦?你搞成了麼?」 「搞成啦,」藝術家眼中勝利的喜悅一閃,露出燦爛的微笑,卻又浸透著深奧的思想,幾乎有些悲哀。「是的,朋友們,是實話,我搞成啦。」 「真的!」安妮臉上又現出少女般的歡樂,「現在可以問問,這秘密到底是什麼了吧?」 「當然,我來就為了揭開這個秘密的,」歐文·沃蘭回答。 「你會知道,看到,摸到,並且擁有這個秘密!因為,安妮——要是我還能這樣稱呼我童年時代的夥伴的話——安妮,我做這個精神化的機械,這個體現和諧運動與美的神秘東西,正是要送給你的新婚禮物。不錯,它來的太晚些,可我們年齡越大,周圍的東西越失去鮮豔的色彩,靈魂也變得越粗糙,所以就更需要美的精神,只要——原諒我,安妮——只要你明白如何看重這件禮物,就永遠不會覺得它來得太晚。」 他邊說邊掏出一隻珠寶盒,是他親手用烏木精雕而成,還鑲嵌著美麗的珍珠花飾,表現一個小男孩在追逐一隻蝴蝶,這蝴蝶在另一處化作長翅膀的精靈,飛向天堂。而那男孩或少年,為贏得這美麗的蝴蝶,從強烈的願望中獲得極大的力量,從地上升起,飛入雲端,又從雲端直抵縹緲的太空。藝術家打開這只烏木盒,要安妮把手指放在盒邊,她照辦了。但她幾乎驚叫起來,因為一隻蝴蝶突然閃著翅膀飛了出來,落在她的指尖上。那華麗的紫色翅膀金斑點點,忽閃忽閃上下拍動,仿佛展翅欲飛。那柔和的燦爛輝煌,精緻華麗,言語無法形容。自然界最理想最完美的蝴蝶在這兒實現了。不是大地花叢中飛來飛去稍縱即逝的小昆蟲,而翩額飛翔在天堂的草地上,供小天使和夭折嬰兒的靈魂追逐戲耍的美麗造物。它翅膀上有一層密密的絨毛,清晰可見,耀眼的光亮透著靈性。爐火的光亮在這奇跡四周發著微光——蠟燭的光芒在它身上閃閃爍爍,但它分明有著自己的光輝,照亮了它所停留的手指和伸出的手,白色的光芒恰似一塊寶石。它美妙絕倫,令人全然忘記了它的渺小,即使它的翅膀大到直抵蒼穹,給人心靈帶來的歡樂慰藉也莫過於此。 「太美啦!太美啦!」安妮叫道,「是活的麼?活的麼?」 「活的?那當然,」她丈夫回答,「你以為凡人的本事能大到造出一隻蝴蝶麼?再說,隨便哪個孩子夏天午後都能一下子逮到十幾隻,幹嘛自討麻煩去造一隻呢?活的?當然是活的啦!不過,這只漂亮盒子倒肯定是俺們的朋友歐文做的,真給他掙足了面子。」 這時那蝴蝶又扇扇翅膀,動作栩栩如生,安妮嚇了一跳,甚至有些害怕,因為不管丈夫怎麼說,她自己還是無法肯定,這到底是活物,還是件奇妙的機械裝置。 「是活的麼?」她比先頭更認真地再問一遍。 「你自己判斷吧。」歐文·沃蘭站在一旁,盯著她的臉。 蝴蝶此刻翩然升空,在安妮頭頂盤旋,又飛到客廳深處,翅膀一扇一扇,發出星星似的亮光,清清楚楚。地板上的娃娃聰慧的目光追隨著它。在屋裡轉了一圈,蝴蝶盤旋下降,又落到安妮手指上。 「可它到底是不是活的?」她再次驚呼。她手指抖得厲害,落在上面的華麗而神秘的蝴蝶只好靠翅膀來保持平衡。「告訴我,這東西是活的,還是你創造的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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