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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之藝術家(4)


  如今,他重新踏入林中與田野,徘徊遊蕩。也許,歐文與粗俗的酒徒們共坐之時,那只精靈般翩然入窗的五彩蝴蝶真是一個精靈,前來召喚他重返自己超凡脫俗,純潔而理想的生活。也許他到陽光燦爛的地方去是為了尋找這個時常光顧的精靈,因為夏天已快過去,人們還是見他輕手輕腳朝降落的蝴蝶走攏去,看出了神。小東西飛起來,他目光也隨之而去,仿佛它空中的軌跡能指點一條上天堂的路。然而,他又恢復了反常的辛勞,巡夜人一看他百葉窗泄出的燈光就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城裡人對所有這些怪現象得出一條包羅萬象的解釋,歐文·沃蘭瘋了!對那些心地狹隘,頭腦遲鈍者來說,這種解釋多麼萬應靈驗——多麼稱心如意——對超乎世情常規的不論什麼東西,這種解釋又何等方便!從聖保羅時代直到我們這位可憐的小小的美之藝術家,相同的法寶,被用來解釋所有聰明過人行事出眾者的言行中一切神秘莫測之處。就歐文·沃蘭來說,城裡人的判斷也許沒錯。他大概是瘋了,沒人同情他——他與鄰人之間有道鴻溝,從而掙脫了榜樣的約束——僅此一點就足以令他發瘋。或也許他受到太多光華的感染,這光華與普通的日光相雜,使他像普通人一般目幻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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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保羅(SaintPaul,?- 公元67?)耶穌門徒之一,廣傳基督教于當時諸國,被害於羅馬。《聖經·新約》中之書信大多出於其手。原稱掃羅(Saul),其紀念日為一月二十五日。

  一天夜裡,藝術家照習慣漫步歸來,打開燈,照亮那件精巧的工件。這活計時常被打斷,卻總是繼續進行,仿佛其中蘊含著他的命運。忽然,他吃了一驚,老彼得·霍文頓進來了。歐文一見他心就一縮,世人當中他最可怕,因為但凡他清楚看到的一切,他都能敏銳地理解,而他不曾看到的東西便死也不肯相信。這一回,老鐘錶匠只有幾句和和氣氣的話。

  「歐文,我的孩子,」他道,「明天晚上請一準上我家去。」

  藝術家支支吾吾表示歉意。

  「哦,你一定得去,」彼得·霍文頓說,「看在過去你曾是我家一員的份上。怎麼,孩子!你不知道我女兒安妮已經跟羅伯特·丹福思訂婚了麼?我們備了餐便飯,慶祝慶祝這件事。」

  「啊!」歐文道。

  這小小的音節就是他全部的話。讓彼得·霍文頓聽來好不冷漠,無動於衷。然而,在可憐藝術家的內心,這卻是被窒息的一聲呐喊。他強抑自己,好似壓下一個邪惡的妖精。不過,老鐘錶匠未曾察覺,年輕人允許自己做了一次小小的發洩。他拿起正要幹活的工具,又聽任它墜落在那小小的機械裝置上,這東西已花費它數月心血,這下子被打得粉碎!

  倘若愛情不曾夾在其它一切阻力當中,奪去歐文的巧手神工,他的故事也就不成其為奮力創造美的人們備受熬煎之生活的寫照了。表面上,他不是個熱烈追求的情人,他強烈感情的發展變化都完全被限制于藝術家的想像當中。而安妮對此除了女性的直覺外,一無所知。但照歐文看來,這愛情卻覆蓋了他的全部生命。忘卻當初她無法作出任何深刻反應的事實,他堅持把安妮的形像與自己一切藝術上成功的美夢相連系。她就是自己崇拜的精神力量的化身,在她的聖壇上,他盼望獻上一件寶貴貢品。他當然欺騙了自己,安妮·霍文頓並不具備他的想像所賦予她的品質。他內心的安妮形象,正如那神秘的機械裝置若能完成一樣,都是他自己的造物。倘若他愛情圓滿,能明白自己的錯誤——倘若能使安妮投入他的懷抱,就能目睹她從天使蛻變為普通女人——這種失望沒準兒能趕他回頭,讓他集中精力,追求自己唯一尚存的目標。話說回來,若發現安妮果真如他想像,他的命運就會美侖美奐,只要從中利用些多餘贅物,他就能造出許許多多美麗的東西,比他以往煞費苦心所造的一切更有價值。可是,悲哀戴著假面來到他身旁。想到自己命中天使已被奪走,落入一名鄙俗粗笨的鐵匠之手,而此人既不需要也不會欣賞她的寶貴作用——這才是命運的乖戾執拗,令人生太荒唐,太矛盾,無須再抱別一種希望,也無須再擔心別一種失落。歐文·沃蘭被搶光了,只好目瞪口呆,傻傻幹坐。

  他大病一場,痊癒之後,瘦小單薄的身體長了一身從未有過的蠢肉。削尖的面頰圓了,纖細的小手,生就完成鬼斧神工的,變得比肥嘟嘟的嬰兒手還豐滿。臉上一副小孩子神氣,陌生人說不定忍不住會親熱地拍拍他的頭——卻又打住,納悶這是個什麼怪孩子。他仿佛已失去靈氣,聽任肉體植物般蓬勃生長。歐文·沃蘭可不是白癡,他能說會道,有條有理,頗像只廢話簍子。人家真開始這樣看他了,因為他老是不厭其煩高談闊論以前看過的書上,那些機械製造的種種奇跡,如今才明白全都是騙人的鬼話。他歷數艾伯塔斯·馬格納斯製造的銅人,培根修士製造的銅頭,講到近代自動化的小馬車,說是給法國太子製造的;還有一種昆蟲,能在耳邊嗡嗡叫,跟活蒼蠅一樣,其實不過是一種小巧的鋼絲彈簧。還講了個鴨子的故事,說它大搖大擺地走路,嘎嘎地亂叫,還能找食吃。不過,要是哪位老實人買了去做大菜,會發現自己上當受騙,原來是只機械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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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培根修士指羅傑·培根(RogerBacon,1214~1294),英國哲學家,科學家,方濟會修士。銅頭故事請參看本書《胎記》注釋。

  「所有這些話,」歐文·沃蘭道,「我現在才明白全是欺人之談。」

  接著,他又神秘兮兮地承認,自己一度想法不同。閒蕩做夢的日子裡,他曾以為用機械體現精神大有可能,再加上新的生命和運動,就可以生出自然母親在萬物中想要達到,卻從未下力氣實現的理想的完美。然而,他對實現這個目標或這種打算本身,卻沒有明確的認識。

  「如今我把這些都扔一邊兒了,」他會說,「這都是年輕人自己攪得自己心亂的夢幻。如今我有點兒醒悟了,回頭試想真可笑哩。」

  可憐喲,可憐而墮落的歐文·沃蘭!這些跡象表明,他已不再屬￿我們周圍那個不可見的美好世界,他對無形的東西已失去信心。如今正像這類倒黴蛋所必然的那樣,以擯棄甚至能親眼目睹的東西而得意,除了親手能觸摸的東西之外,一切都不肯相信。此乃這種人的大不幸,他們的精神逐漸凋萎消亡,只剩下更遲鈍的理解力愈來愈多地認同那些唯一能認識的東西。不過,歐文·沃蘭的精神尚未枯萎也未消亡,只在沉睡。

  他的精神如何再次蘇醒,無案可查。也許麻木遲鈍受到了劇痛的刺激,也許與昔日相同,蝴蝶飛來,在他頭頂起舞,又給了他靈感——這種陽光生物總給藝術家帶來神秘的使命——以他過去生活的目的重新鼓舞他。不管是痛苦還是快樂流遍了他的血管,他的頭一個衝動就是感謝上天,使他再度成為有思想,有想像,感覺最敏銳的人。他已有許久不是這種人了。

  「現在動手完成任務,從沒感到這樣渾身是勁。」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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