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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之藝術家(3)


  彼得·霍文頓搖搖頭,滿臉輕蔑與激憤。以他為代表的一些人,認為自己有權把所有看不順大路撿拾一件佈滿灰塵的現成東西的人,統統看作傻瓜。他立刻走了,還豎起一根手指,一臉嘲諷。之後好幾個夜晚,這副表情都纏繞著藝術家的睡夢。師傅前來造訪之時,歐文正要拾起放棄的事業,可由於這次可惡的干擾,又把他拋回好不容易才擺脫的狀態。

  然而,他只是表面懶懶散散,內心卻在本能地積聚新的力量。隨著夏日的流逝,他幾乎完全歇業,聽任時間老人——迄今為止這位老先生還是由他所控制的鐘錶為代表——在人的生活中任意遊蕩,將一連串稀裡糊塗的鐘點弄得完全一團糟。人們說,這年輕人糟蹋白天的時光,在林子裡,田野上,小溪旁徘徊流浪,孩子似地追逐蝴蝶,或觀看水中昆蟲的運動取樂。他細心觀察這些活生生的玩物如何在微風中戲耍,認真檢查捕捉到的活蹦亂跳的昆蟲結構,那份專注真令人不可思議。追捕蝴蝶倒是他理想追求的恰當象徵,他已為這種追求付出過大量心血,可是美麗的理想會不會與象徵它的蝴蝶一樣,屈服於他的手掌?這些日子對藝術家來說無疑既甜蜜又稱心,充滿燦爛的構思。這些構思在他的智慧中閃閃發光,一如蝴蝶在天空中翩翩飛翔。這一刻,它們實實在在,也無須為使肉眼能看到它們而勞作,而困惑,而失望。唉,一位藝術家,無論在詩歌還是其它別的素材之中,都不會因為內心美的享受而心滿意足,他必定去追求那飛翔在他們幻想邊緣的奧秘,以有形的把握抓住它,將它脆弱的生命碾得粉碎。歐文·沃蘭感到一種衝動,想把自己的思想變成外在的現實。這衝動無法抗拒,正如詩人或畫家從他們視覺的豐富印象中不盡完美地進行模仿,將世界表現成一種較模糊較朦朧的美一樣。

  如今,夜晚成了他慢慢重新實現自己唯一計劃的時間。這計劃集中了他的全部智慧。總是在黃昏來臨的時候,他悄悄溜進城,把自己鎖進小鋪,耐心細緻地一干好幾個小時。有時他會被巡夜人的敲門聲嚇一跳,因為天下萬物都該入夢之時,人家卻發現歐文·沃蘭的百葉窗縫隙漏出了燈光。大白天對藝術家病態敏銳的頭腦似乎是種干擾,妨礙了他的追求。所以,陰雲密布,狂風暴雨的日子,他就雙手捧頭,使自己敏感的頭腦沉浸於無窮無盡恍恍惚惚的遐想之中,從而放鬆自己,擺脫準確與明晰的思考,因為,夜晚緊張的勞作之中,他不得不聚精會神。

  有一回正這般恍惚著,安妮·霍文頓進來了,將他驚醒。姑娘顧客似地大大方方,又像童年夥伴親親熱熱。她的銀頂針磨出了一個洞,想找歐文修一修。

  「可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委屈自己做這麼件小事,」她笑著說,「既然你如今一門心思用機械體現你的精神。」

  「你打哪兒來的這念頭,安妮?」歐文吃了一驚。

  「哦,自己想出來的。」她回答,「老早以前聽你說過,那時候你我都還是小孩子。得啦,能不能修修這個破頂針呢?」

  「為你,幹什麼都成,安妮,」歐文·沃蘭道,「什麼都成,哪怕到羅伯特·丹福恩的爐子上去打鐵。」

  「那可就好看嘍!」安妮回他一句,以難以覺察的輕蔑掃一眼藝術家瘦小單薄的身材。「喏,頂針在這兒!」

  「你那念頭真夠怪的,」歐文道,「就是你方才說的把物質精神化的那念頭。」

  這時他暗暗想道,這位年輕姑娘生來比世上任何人都更明白他的心思。若能擁有唯一心上人的同情,孤軍奮鬥時將得到多大的幫助和力量呵!那些與芸芸眾生追求迥然不同的人們——要麼超前于世人,要麼將世人撇在一邊——常常會感到某種寒心,這寒心令精神戰慄,仿佛落入極地四周冰天雪地的荒蕪。一切先知、詩人、改革家、罪犯或任何懷有人類渴望,卻被特殊命運與世人相隔的人,他們可能感到的東西,可憐的歐文也體會到了。

  「安妮,」他叫道,臉色變得煞白,「我多想把自己追求的秘密告訴你呵!我想,只有你才能給它正確評價。我知道,只有你才會對它心懷敬意,而我絕不能指望冷酷功利的世人們會這樣。」

  「我就不會麼?肯定我會的!」安妮·霍文頓快活地笑著。

  「快,給我講講這個小小的陀螺幹什麼用?做得這麼精美,都能給麥布女王把玩了。瞧!我能讓它轉起來。」

  「別動!」歐文大叫,「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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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麥布女王(QueenMab):英國傳說中司掌人類之夢的小仙後。

  安妮只儘量輕輕地用針尖碰了一下那個已不止一次提到過的,極小極複雜的機械裝置,藝術家就狠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氣大得使安妮尖叫起來。狂怒與痛苦扭歪了他的面孔,安妮吃了一驚。接著他頭一沉,用雙手捧住。

  「走吧,安妮,」他輕輕說,「我騙了自己,只好自作自受。我渴望同情,想啊,盼啊,做夢都以為你會同情我。可你沒有開啟我內心秘密的鑰匙。方才那一下毀了我好幾個月的心血,一輩子的夢!這不能怪你,安妮,可你毀了我!」

  可憐的歐文·沃蘭!他的確錯了,可又應當原諒,因為倘有誰的心能對他視為如此神聖的事業懷有足夠敬意的話,那一定是個女人的心。甚至安妮·霍文頓本可能不會令他失望,要是她對深切的愛情信息心有所知的話。

  接踵而來的冬天,藝術家打發光陰的方式,令一切迄今為止認為他無可藥救的人們大為開心。他們認為,他果真命中註定要做人間廢物,他本人也活該倒大黴。一位親戚的亡故使他得到一筆小小遺產,於是不必為謀生辛苦。而且他失去了偉大目標的影響——這目標至少對他是偉大的——他便放縱於一些嗜好,以為能借助它們支持自己脆弱的體質。可一旦天才的超凡之處被掩蓋,世俗之處便更難駕馭,因為個性失去了上天早已精心安排的平衡,而那些生性鄙俗者,則依靠其它辦法來尋求平衡。歐文·沃蘭以身驗證縱飲狂歡有多麼快樂,他透過金色的酒杯看世界,琢磨著杯沿歡快的泡沫帶來的種種幻想。這些幻想使空中充滿樂得發瘋的身影,但很快就又變得鬼魂般淒涼。即使這令人喪氣又無可避免的變化來臨,年輕人還是舉杯痛飲銷魂酒,不管酒氣給生命罩上陰影,又讓陰影中充滿嘲笑他的幽靈。現在,藝術家感到一種刻骨銘心的厭倦,這東西比酗酒喚起的任何愁悶與恐懼更令人難以忍受。酗酒時,就算心中煩惱,總還記得一切都不過是場幻覺;可是厭倦卻讓人明白,他的現實生活就是一場沉重的痛苦。

  一件小事將他從危險的狀態中解救出來。此事不止一人親眼目睹,但其中最精明者也無法解釋或猜度歐文·沃蘭怎麼想的。事情很簡單。一個暖和的春日午後,藝術家與尋歡作樂的夥伴們坐在一道,面前擱著一杯酒。忽然,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飛入敞開的窗戶,在他頭頂翩翩起舞。

  「啊,」開懷暢飲的歐文一聲喊,「陽光之子,夏風之伴,無聊的冬眠之後,你又復活了麼?那我動手幹活兒的時間也到了!」

  說完,連杯中的酒也沒喝完,他起身就走。從此再沒聽說他沾過一滴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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