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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己主義,或,胸中的蛇(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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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似乎沒比逮住一個心懷妒嫉者更讓羅德裡克開心的了。他說妒嫉就是一條碩大的綠蛇,渾身冰冷,除一種蛇外,任哪種蛇也沒它咬人疼痛。 「那是種什麼蛇呢?」一位無意聽到的旁觀者問。 問話者是個眉毛濃濃的傢伙,目光鬼鬼祟祟,十二年來從未直視過任何人的面孔。此人品行曖昧——名聲有汙——但無人確切知道到底屬何種性質,儘管城中男男女女飛短流長,種種猜測惡毒以極。直到最近,此人一直航行海上,其實,他就是喬治·赫基默爾在希臘群島某種特殊情況下遇到過的那位船長。 「哪種蛇咬起來最疼?」這人追問,但他好像迫不得已,而且結結巴巴,面無人色。 「幹嘛問這個?」羅德裡克回答,一臉不祥的智慧,「瞧瞧你自己的胸膛,聽聽!我的蛇在動啦!它認出了眼前的一條大蛇!」 接著,一些旁觀者證實說,就聽到一種嘶嘶聲,分明來自羅德裡克·埃利斯頓的胸膛。據說,船長的胸膛也傳出嘶嘶的響應聲,仿佛真有條蛇盤踞在那兒,被自家兄弟的召喚弄醒了。倘若確有這種聲音,也八成是羅德裡克心懷叵測練習口技的效果。 就這樣,他把自己的蛇——假如他胸中有蛇的話——當成了人人致命的過失,隱藏的罪惡,不平靜的良心等等的象徵,毫不留情直刺人家最疼的痛處。咱們很可以想像,羅德裡克便成了城裡的瘟神。沒人能躲開他——沒人能抵擋他,一切最醜惡的真實,但凡落入他手中便要與之較量一番,還迫使對手也這樣做。人生一大奇特場景便是,人人都本能地努力掩蓋悲慘的現實,任它們不受打攪地埋在一大堆人與人交談的膚淺話題之下!羅德裡克竟敢打破世人竭力粉飾太平卻又不肯放棄作惡的默契,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惡語相向的那些傢伙當然有難兄難弟相助,保全面子。照羅德裡克的高論,每個人胸中不是藏著一窩小蛇,就是一條能吞掉其它小蛇的大蛇。然而,全城都受不了這位新派福音使徒。幾乎所有的人,特別是那些德高望重的人紛紛要求,不准羅德裡克再踐踏公認的禮儀規矩,將自己胸中的蛇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將體面人的蛇拖出藏身的巢穴。 於是親戚們出面干預,將他送入一家私人開辦的瘋人院。消息傳開,人們發現,不少人走過街頭時,神態安祥多了,也不再頻頻小心地捂住胸口。 然而,把羅德裡克關起來,雖對城裡人的安寧貢獻不小,但對他本人卻大為不利。孤獨使他愈加憂傷,死氣沉沉。他成日價與蛇交談——真的,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談話持續不停,似乎暗藏的怪物為一方,儘管聽眾們不知所云,除了嘶嘶聲之外沒聽到別的。看來也怪,受害者如今對折磨他的東西竟產生了一種感情,只是夾雜著最強烈的厭惡與恐懼,而且這種互不調和的情緒並不相互排斥。相反,還給予對方力量與鋒芒。可怕的愛——可怕的恨——在他胸中擁抱。二者一齊凝聚於那個鑽入他肺腑,在那兒生長的生命之上。這東西以他的食物滋養自己,寄生於他的生命,與他親密無間,如同他自己的心臟。然而卻是一切造物中最醜陋的東西!但它正是一個病態天性的真實象徵。 羅德裡克有時怒不可遏,對這蛇,對自己,都恨之入骨,決心將蛇置於死地,甚至搭上自家性命也在所不惜。一次,他企圖餓死這條蛇,但可憐的人兒瀕於餓死,蛇卻把他的心當作食物。後來,他又偷偷服下一劑猛烈的毒藥,以為這下可以要麼殺死自己,要麼殺死附體的妖魔,或者同歸於盡,卻又錯了。因為他迄今不曾被自己有毒的心所毀滅,蛇也不因咬噬這顆毒心而死,雙方也就對砒霜或升汞無所畏懼。的確,這條毒蛇似乎能抵擋所有其它毒藥。醫生們試過用煙草的煙來嗆死它,並灌之以令人沉醉的烈酒,指望蛇會麻痹,沒準兒能從羅德裡克的肚裡吐出來。他們成功地使羅德裡克人事不省,但手一按他胸膛,卻被無法形容的恐怖嚇得半死。他們摸到那條蛇在扭動,翻騰,在病人狹小的肺腑之間狼奔豕突。顯然,鴉片或酒精使它更為活躍,刺激它使出非同一般的手段。於是大夫們放棄了一切治癒或減輕羅德裡克病痛的努力。在劫難逃的受難者只好聽天由命,恢復了從前對胸中惡魔厭惡的喜愛,整天在一面穿衣鏡前打發淒慘的時光,嘴巴張得老大,既懷希望,又存恐懼,巴望能從喉嚨深處看上一眼探出來的蛇頭。據說他成功了,因為有一回護理員們聽到一聲狂亂大叫,趕緊沖入房間,只見羅德裡克奄奄一息,癱倒在地。 以後,他並沒被幽禁太久。經過詳細調查,瘋人院的主治大夫們認為,他的精神疾患並未達到精神錯亂的程度,無須隔離,尤其隔離對他的精神極為不利,可能反倒產生本打算治療的那種毛病。他行為反常無疑十分嚴重,曾慣於違犯社會的許多習俗與成見,但世人若無更充分的理由,也無權將他當瘋子對待。依據這種合法而權威的決定,羅德裡克獲釋,並於遇到喬治·赫基默爾的前一天,返回自己家鄉所在的城市。 獲悉這一切詳情之後,雕塑家立刻攜同一位因悲傷而顫抖不已的同伴趕往埃利斯頓家中探望。這是一幢宏大陰沉的木結構大房子,有壁柱與陽臺,三層高的平臺將它與大街相隔。順石頭階梯拾級而上,便登上平臺。幾棵地老天荒的榆樹幾乎遮掩了大廈的正面。這座寬敞且一度富麗堂皇的宅子,是早在上世紀由該家族的一位顯貴造成。那年頭,地皮較便宜,花園及其它場地十分空闊,雖然部分祖產已經轉讓,但屋後仍有一座樹影婆娑的院落,可任一名學生,一位幻想家,或一位心靈受傷的人,從早到晚躺在綠草地上,獨自傾聽枝葉颯颯低語,忘卻四周已崛起一座喧鬧的城市。 雕刻家與同伴在黑人老僕西皮奧帶領下,進入隱蔽所在。老僕人對其中一位來客謙卑致敬時,皺紋密佈的面孔因會知客人來意和由衷快樂簡直滿面春風。 「待在涼亭裡等著,」雕塑家對靠在他臂上的人輕聲說,「你會知道該不該露面,什麼時候露面的。」 「主會教我的,」那人回答,「願主賜予我力量!」 羅德裡克正躺在一座噴泉邊,水花在斑斕多彩的陽光中四下飛濺,依然晶瑩透亮,依然寧靜無聲,一如年深月久的老樹在它的胸上撒下的陰影。噴泉的生命多奇妙呵——生生不息,卻與岩石同樣久遠,比年高德劭的古森林更長壽。 「你來了。正盼你咧。」埃利斯頓發現雕塑家光臨。 他的舉止與頭一天迥然而異——心平氣和,彬彬有禮。而且,如赫基默爾所想,還留神注意客人和他自己。這種不自然的自我克制,幾乎是預示任何不正常的唯一特徵。他剛把一本書扔在草地上,那書還半攤著,看得出來是講蛇類發展史的書,並配有栩栩如生的插圖。此書附近還躺著本大部頭,是傑裡米·泰勒①撰寫的《醫科難症》,專講五花八門的良心病病例,但凡良心尚存者都能從中找到適合於自己的東西。 -------- ①傑裡米·泰勒(JeremyTaylor,1613~1667):英國牧師兼作家,最著名的作品為《神聖的生與死》。其文流暢自如,節奏明快,比喻生動。 「瞧,」埃利斯頓指指那本說蛇的書,嘴角掛著一絲微笑,「我正努力與胸中的朋友加深瞭解呐,可這本書找不到讓人滿意的東西。沒弄錯的話,我這個朋友硬是獨一無二,與普天下其它爬蟲毫無血親! 「那這怪物從何而來?」雕塑家問。 「我的黑皮膚朋友西皮奧有個故事,」羅德裡克回答,「說是這座噴泉中藏著條蛇——你瞧噴泉的樣子倒滿純潔滿可愛——打頭一代居住此地的人開始就如此。這條令人肉麻的蛇鑽進了我曾祖父的肚子,在那兒一住多年,真把老先生折磨得死去活來。總之,這蛇是我家特有的東西。不過,跟你說實話,我不相信這蛇是什麼傳家寶,它是我自己的,與別人不相干。」 「可它從何而來?」赫基默爾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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