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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己主義,或,胸中的蛇(2)


  與此同時,羅德裡克好像也已覺察,怎麼自己成了人們普遍好奇與閒話的對象。對這種眾目睽睽或不論什麼關注,他一概深惡痛絕。於是疏遠了一切朋友,不僅人們的注視令他恐懼,不僅朋友的笑容讓他害怕,就連聖潔的陽光,這上帝普照眾生,傳播愛心,光芒四射的面孔也令他恐怖。如今昏昏暮色對羅德裡克·埃利斯頓都過於明亮,漆黑一片的午夜才是他選中的出門時光。倘若有誰能見到他,也只是巡夜人的燈籠忽明忽暗照到的他的身影。他沿街悄然而行,雙手揪胸,仍在喃喃自語:「它咬我!它咬我!」到底什麼東西在咬他呢?

  過了一陣兒,人人聽說埃利斯頓求醫成癖,專找那些橫行城裡名聲聒噪的江湖醫生,或那些老遠為錢而來的傢伙。其中一位得意洋洋大肆吹噓,說治好了尊貴的羅德裡克·埃利斯頓先生的病,他腹內的一條蛇已被驅除!此事憑藉傳單和髒兮兮的小冊子傳播得沸沸揚揚。這一下荒唐的秘密水落石出,從藏身處露出猙獰的真面目。秘密昭然於眾,可胸中的蛇並不曾弄出。這東西若非幻覺,依舊盤踞在活人體內的巢穴。江湖郎中的靈藥不過騙局罷了,據認為,這是一種令人昏迷的麻醉劑,非但未將病人胸中可惡的蛇藥死,還幾乎斷送了病人的性命。待羅德裡克·埃利斯頓完全恢復知覺,發現自己的不幸已成為全城人的話柄——遠遠超過曇花一現的新聞或轟動一時的恐怖事件——而同時,他感到自己胸中有一個活東西在令人作嘔地蠕動,還有不肯停歇的毒牙在咬他,似乎要同時滿足食欲,並發洩惡毒的仇恨。

  他喚來黑人老僕。此人在父親家中長大,羅德裡克尚在搖籃之中,他就已人到中年。

  「西皮奧!」羅德裡克喚一聲,又停一下,胳膊壓在胸前,「人們在議論我什麼呀,西皮奧?」

  「先生!可憐的主人!人家說您胸膛裡有條蛇。」老僕遲疑地回答。

  「還有什麼?」羅德裡克可怕地瞪著他。

  「沒什麼啦,主人,」西皮奧回答,「只說那大夫給您服了一種藥粉,那蛇就跳了出來,掉到地板上。」

  「不,不!」羅德裡克自言自語,直搖頭,雙手更劇烈地壓住胸口,「我覺得它還在,在咬我!咬我!」

  打這次起,倒黴的人兒不再回避世人,寧願強迫自己面對熟人生人的注意。因為他絕望地發現,自己胸中的洞穴還不夠深不夠黑,不足以隱藏這個秘密,既使它對鑽入其中的那個可惡魔鬼是個安全堡壘。更糟的是,這種對惡名的嚮往,是如今已滲透他個性的嚴重疾病的症狀之一。一切慢性病人都是自我主義者,不論那病來自精神還是肉體,不論它是罪孽還是憂傷,或只是某種無休止的疼痛所帶來的尚能忍受的苦難,或生命中種種桎梏帶來的危害。這類病人由於遭受折磨,自我感覺尤為敏銳,結果自我膨脹,不由得將自我呈現在所有偶而經過的路人面前。這能帶來快感——許是受害者所能感受的最大快感——將殘廢或潰爛的肢體,或胸中的毒瘤展示他人。罪過越醜惡,犯罪者越難阻止這罪過抬起它蛇一般的腦袋嚇唬世人,因為正是那毒瘤或那罪過,深入於他們各自的本性。羅德裡克·埃利斯頓不久之前還自視甚高,對凡人命運不屑一顧,如今卻對這條恥辱的規律俯首帖耳。他胸中的蛇就是窮凶極惡的自我主義之象徵,一切都得聽命於它。而且他還日日夜夜寵慣它,對這個魔鬼全心全意長期供奉。

  很快他的言行舉止就令多數人視為不容置疑的精神失常。說來也怪,他發作起來,還會因為與眾不同而自鳴得意,以自己擁有雙重人格,雙重生命為榮。他似乎認為胸中的蛇是個神——當然不是天上的神,而是黑暗的地獄之神——並因此居然名聲大噪,神聖非常。不錯,它是令人厭惡,卻比立志欲奪的任何東西都稱心得多。於是他將自己的痛苦王袍般裹在身上,得意洋洋地鄙視那些五臟六腑之中不曾養育致命魔鬼的芸芸眾生。然而,更多時候,人性還是維護著絕對統治。他表現得渴望與人交往,養成了終日閒逛街頭的習慣,漫無目的,除非在他與世人之間建立一種兄弟情誼也稱得上目的的話。以他倍受摧殘的機智,他在每個人胸中尋找著自己的疾患。且不論他是否瘋癲,對意志薄弱,道德過失與罪惡卻具有極為敏銳的觀察力,令許多人認為他不但被毒蛇纏身,而且還惡魔附體,這惡魔將妖術傳授於他,使他能辨出人類心中最醜惡的一切。

  舉個例子,他遇到一位對自己兄弟懷有仇恨長達三十年之久的人。從街頭熙攘的人群中,羅德裡克伸手按住此人的胸膛,打量他陰險的面孔——

  「今天那蛇怎麼樣啦?」他會問,滿臉挖苦的關切。

  「蛇!」仇恨兄弟的人驚呼——「你什麼意思?」

  「那蛇!那蛇!它沒咬你麼?」羅德裡克纏住不放。「今早本該祈禱的時候你卻在同它商量心事吧?你一想到兄弟的健康、財富和好名聲,它就咬你了吧?你一想到兄弟的獨生子揮霍放蕩,它就高興得直扭吧?不管它咬你還是高興得直扭,你感到它的毒液流遍你的靈與肉,把一切都變得既尖酸又苦澀麼?這種蛇就是這樣子。從我的親身體會,我已瞭解了它們的全部天性!」

  「警察在哪兒?」受到羅德裡克騷擾的人吼道,同時本能地抓一下自己的胸膛。「為什麼讓這個瘋子到處亂跑?」

  「哈!哈!」羅德裡克大笑,鬆開抓住那人的手。「這下他胸中的蛇在咬他啦!」

  這個不幸的年輕人常以譏諷他人取樂,這種譏諷貌似輕鬆,其實蛇一般惡毒。一天他遇到一位野心勃勃的政客,就一本正經地問人家壓在胸口的蟒蛇是否平安無恙。因為羅德裡克認定,這位先生的蛇必屬這一類無疑,既然這類蟒蛇胃口極大,足以一口吞下整個國家和全部憲法。另一回,他攔住一位摳門兒的老頭。這老頭財富如山卻破衣爛衫,穿一件補釘摞補釘的藍外套,戴一頂褐色的帽子,蹬一雙發黴的長靴,偷偷摸摸在城裡亂轉,搜括銅板,撿拾鏽釘。羅德裡克故作誠懇地端詳這位可敬老頭的肚皮,向他保證,他肚內的蛇是條銅斑蛇,是他成日價弄髒手指的大量破銅生出來的。又一回,他攻訐了一位滿面酒色的傢伙,告訴他他胸中區區幾條蛇要比酒廠大酒桶內繁殖的大堆毒蛇惡毒得多。下一位有幸受到羅德裡克光顧的是位負有盛名的牧師。此君當時碰巧參與一場神學大論戰,其中人的憤怒倒大大超乎神的靈感。

  「你已從聖酒中吞下了一條蛇。」羅德裡克道。

  「瀆神的壞蛋!」牧師叱道,可還是偷偷用手去摸他的胸膛。

  他遇到一位多愁善感的變態者,此人早年受挫,遂告退紅塵,與人不相往來,終日抑鬱不樂,或情緒激動,沉湎於無法挽回的往事。倘羅德裡克的話可信,此君的心已化作一條蛇,終將此君與蛇一道折磨至死。注意到一對夫妻的家庭糾紛已惡名遠揚,他安慰人家說,夫妻各自己將出沒家室的蝰蛇放出胸中。有位滿腔妒嫉的作家,對自己始終無法與之媲美的他人作品大加貶抑,羅德裡克對他說,你的蛇是整個爬蟲家族最粘滑最肮髒的,不過幸虧它咬人不疼。一個下流坯,臉皮三寸厚,問羅德裡克他胸中是否有條蛇,他回答說有,就與從前折磨過哥德族的唐·羅德裡戈的蛇一模一樣。他拉住一位美麗少女的手,憂傷地注視她的雙眸,警告說,她溫柔的胸懷中養育著一條最致命的蛇。數月之後,可憐的姑娘死于愛情與恥辱,世人才發現這些不吉利的話原來有道理。兩位社交場上的冤家相互以女人惡毒的小刺攻擊對方,被羅德裡克點悟道,她倆各自的心都是一窩小蛇的巢穴,這些小蛇與大蛇的毒害相差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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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典出英國詩人羅伯特·騷賽(RobertSouthey,1774-1843)的無韻敘事詩「最後一位哥德人羅德裡戈」(1814)。羅德裡戈為西哥德人最後一位君王,姦污了朱利安伯爵的女兒弗洛琳達,伯爵遂招來摩爾人入侵西班牙,將羅德裡戈趕下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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