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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頭:寓意傳說(4)


  「您的眼睛也一樣,美麗的小姐,」陌生人煙斗一劃,鞠個躬,因為他正巧從旁經過。「我以名譽擔保,您的眼睛令人眼花繚亂。」

  「聽過這麼新鮮,這麼高雅的恭維麼?」那小姐喃喃自語,心花怒放。

  陌生人的風度令眾人嘖嘖稱道,唯有兩個聲音表示異議。其一來自一條魯莽的雜種狗,小畜牲跟在這位光彩人物的腳後跟嗅了一陣兒,就夾著尾巴一溜煙逃進了主人後院,發出一陣可惡的狂吠。另一個反對者是個小孩子,他拉開嗓門哇哇大哭,還含糊不清地瞎說什麼南瓜南瓜的。

  羽毛頭呐,顧自朝前走。除了向那位小姐獻了幾句殷勤,偶而朝路人的無限景仰稍稍點頭回禮之外,只是一個勁兒吸煙。這份落落大方泰然自若,就足以證明他的身份和地位。周圍城裡人的好奇與豔羨簡直高漲成為一片譁然,跟著他看的人越來越多。終於來到古金法官大人的宅邸面前。羽毛頭跨進大門,登上前門臺階,敲敲門。無人應門之前,只見他抖了抖煙灰。

  「他剛才大聲吆喝啥呀?」一位看熱鬧的問。

  「不知道。」他夥計回答,「陽光把俺眼睛都照花了。這位老爺咋一下子就變得模模糊糊,褪了色一樣?天哪,俺這是怎麼啦?」

  「怪啦,」另一位說,「這先生的煙斗剛滅,一下子又點上了,而且是從沒見過的這麼紅亮的煤火給點著的。這外鄉人可有點兒邪乎。瞧那煙噴得有多神!你還說他模模糊糊褪了色?得了吧,人家一轉身,胸口上的星星就著了火一樣亮。」

  「沒錯兒,」同伴道,「那星星准會叫漂亮的波莉·古金看花眼的。我見她從臥室的窗口偷看來著。」

  門開了。羽毛頭回身朝眾人堂而皇之微微一躬,表示大人物向小人物的敬意答謝之後,消失在門內。他那一臉微笑神秘莫測,若稱之為傻笑或獰笑不夠確切的話。可惜,一大群圍觀者中竟沒一個發現這外鄉人的空幻,除了那個哇哇哭的娃娃和那條汪汪叫的狗以外。

  咱們的故事講到這兒好像接不上了。跳過羽毛頭與商人見面的開場白,且直接跟蹤漂亮的波莉·古金。這可是個線條柔美體態豐滿的姑娘,黃頭髮,藍眼睛,白淨紅潤的臉蛋兒,既不太精明也不太愚蠢。年輕小姐對站在門口渾身閃光的陌生人看了一眼,便趕緊戴上一頂花邊小帽,一串珠鏈,再選一條最精緻的圍巾,換一身最挺括的錦鍛衣裙,準備會見客人。她匆匆從臥房趕到客廳,站在穿衣鏡前照來照去,操練各種優美姿態——時而微笑,時而端莊,時兒比方才笑得更溫柔可人,時而同樣溫柔地親吻自己的手。驀然把頭一揚,再低頭擺弄一番扇子。而鏡中那個幻影似的少女則重複著波莉的每一個姿態和傻裡傻氣的動作,卻不讓波莉為此害羞。總而言之,倘若波莉沒能像羽毛頭那般矯揉造作,不是她不樂意,只怪她沒能耐了。既然她如此這般地玩弄自己的天真,巫婆造就的妖孽就大有希望把她弄到手了。

  波莉一聽到父親害痛風的腳步走近客廳,伴著羽毛頭的高跟鞋生硬的嗒嗒聲,就趕緊挺著胸脯坐下來,天真無邪地唱起歌,嗓音顫顫地抖。

  「波莉,寶貝兒波莉!」老商人叫道,「到這兒來,孩子!」

  古金老爺開門時滿臉疑慮與焦躁。

  「這位先生,」他對女兒介紹陌生人,「是羽毛頭騎士——不,請原諒,是羽毛頭爵爺——他從我一個老朋友那兒捎來一樣紀念品。孩子,好好盡你的本分,對爵爺以禮相待。」

  說完幾句寒暄的話,法官大人立刻退步抽身。然而倏忽之間,倘若漂亮的波莉向父親瞥上一眼,而不是光瞧著那位風度翩翩的客人,就會有所警覺,明白什麼禍事要臨頭了。老頭子神情緊張,煩躁不安,臉色蒼白,想彬彬有禮地笑笑,卻把面孔扭得好難看,弄出一臉不自然的假笑來。羽毛頭剛轉身,他就臉一板,又搖拳頭,又頓那只害痛風的腳——不講禮貌,即刻就會遭報應。事實上,裡格比大媽那句充當介紹信的話,不管內容是啥,都使這位富商的恐懼大大超過好感。況且,他目力敏銳,已經發現羽毛頭煙鍋上那些彩繪都會動彈。仔細一看,更確信那些畫上去的小東西是些有角有尾的小妖精,正手拉手,圍著煙鍋群魔亂舞呐。仿佛有意證明他的懷疑有根有據,古金老爺把客人從自己私室帶往客廳去的路上,穿過一條陰暗的走廊時,羽毛頭胸前的星章放射出真正的火焰,竟給牆壁、天花板和地板都投下一道顫動的光芒。

  方方面面都有了如此不祥的兆頭,難怪商人覺得自己是讓女兒結識一個非常可疑的傢伙。他打心眼兒裡詛咒羽毛頭獻媚邀寵的綽約風姿。只見這傢伙容光煥發,又是鞠躬,又是微笑,手按著胸口,深深吸入一口煙,然後,伴隨著芳香與明明白白一聲歎息,使屋子裡頓時煙霧繚繞。可憐的古金老爺巴不得將這位危險的客人攆出大門,可心裡又緊張又害怕。這位可敬的老先生只怕是早年曾對什麼邪教有過承諾,如今只好犧牲女兒來贖回諾言了。

  事有湊巧,客廳的門上安著塊玻璃,遮著條絲綢簾子,褶襇掛得有點歪。商人一心想看看漂亮的女兒與巴巴結結的羽毛頭之間會發生些什麼事,退出客廳後,怎麼也按捺不住,便從簾子縫往裡偷看。

  然而並沒發生什麼怪事,除了先頭經意過的那些小事之外,沒什麼能證明可愛的波莉正面臨妖術的盅惑。陌生人明擺著老於世故,有板有眼,安之若素,因此做父母的不該把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託付給他,而不留神後果。可敬的法官大人與五花八門的人打過交道,可偏偏就挑不出這位貴客羽毛頭一舉一動有啥欠妥。人家沒半點土氣莽撞之處。傳統習俗已被融會貫通,完全與他合二為一,將他變成一件藝術品。也許正是這個特點才使他令人望而生畏。這種徹頭徹尾極情極致的矯揉做作,儘管具有人形,卻給人留下空幻的印象,幾乎毫無實質,地板上連個影子都沒留。這個羽毛頭,他的一切都令人感到荒唐過分,不可思議,仿佛他的生命和肉體與他煙斗中嫋嫋升騰的煙霧休戚與共。

  可是,漂亮的波莉·古金才沒這種感覺呢。一雙男女在屋裡踱來踱去,羽毛頭大步悠然,裝模做樣,小姐款款而行,一派純潔淑女風範,又透著幾分不傷大雅的忸怩作態,這大概是受了極善做作的同伴傳染。會見時間越長,漂亮的波莉就越著迷。結果,不到一刻鐘(老法官盯著表嘞),小姐便墮入愛河。這麼快就繳械投降,其實無須妖術作祟。可憐的少女熱情似火,只要這熱情從那個徒有其表的情人身上反射回來,就足以將她自己的心兒燒化。在小姐眼中,不論羽毛頭說什麼,句句深深入耳;不論他做什麼,一舉一動充滿英雄氣概。此時此刻,可想而知波莉臉上已泛起紅潮,嘴角已掛滿笑意,雙眸也柔情蕩漾。而此時那顆星章也不斷在羽毛頭胸前熠熠生輝,那些小妖精在他煙鍋上,也更加活蹦亂跳。哦,漂亮的波莉·古金,一個傻丫頭的芳心將被一個影子奪去。這些小精靈為什麼如此欣喜若狂!難道這不幸那麼不尋常?這勝利那麼不容易?

  慢慢地,羽毛頭停下腳,擺出氣宇軒昂的姿態,要讓這個漂亮姑娘好好欣賞一番他的丰采,看她還能抵擋多久。此刻,他的星章、繡飾、晶亮的紐扣,都發出難以形容的光彩。色彩斑斕的衣裳也更為奢華奪目,渾身上下閃閃爍爍,光可鑒人,完全顯示了妖術的手段高強。少女抬眼顧盼,羞答答情怯怯,秋波在同伴身上流連忘返。然後,似乎想判斷一下自己純樸的標緻能否與這樣一位輝煌人物比肩,她就朝碰巧正在眼前的大穿衣鏡瞟了一眼。這可是世上最忠實最可靠的鏡子,絕不會阿諛奉承。鏡中的形象剛迎上波莉的目光,她就一聲尖叫,從陌生人身邊躲開,驚慌失措地瞪他片刻,昏然倒地。羽毛頭也朝鏡子裡看看,發現看到的不是自己閃光的外表,卻是東拼西湊一堆破爛的原形,剝淨了一切魔法的虛幻。

  倒黴的假人兒!咱們太可憐他嘍。他揚起雙臂,滿腔絕望。那姿勢,那表情,倒比先前維護自己做人權利的種種表現大進一步,因為這也許是人類往往空虛騙人的生命有史以來,頭一次讓一個幻像看到並徹底認識了它自己。

  這個多事日子的黃昏,裡格比大媽坐在廚房的爐子前,剛剛把新煙斗裡的煙灰抖出來,忽聽路上傳來腳步匆匆,可又不大像人的腳步,而是木棍點地的嗒嗒聲,或類似幹骨頭在敲打地面。

  「哈!」老妖婆心想,「這算啥子腳步?是哪個的屍骨又打墳墓裡爬出來了吧?」

  一個人形徑直破門而入,是羽毛頭呀!煙斗還燃著呢,星章還在胸前閃亮,繡飾也在衣裳上生光,不曾失落半點兒堪稱凡人兄弟的風度與神采。但卻令人說不出地感到(正如一切騙人的把戲被拆穿之後一樣),巧妙的偽裝下面,醜惡的本質昭然若揭。

  「出了啥岔子?」巫婆問,「是不是那個害痛風的偽君子把俺的寶貝兒趕出了大門?這混蛋!俺得打發二十個小鬼去整治他,直到他跪在地上求你娶他家女兒!」

  「不,媽,」羽毛頭心灰意懶,「不是的。」

  「是不是那個鬼丫頭瞧不上俺的寶貝兒?」裡格比大媽目露凶光,活像地獄裡的兩團火。「俺非要讓她長一臉膿皰!生一個紅鼻頭,跟俺煙斗裡的煤火一樣紅!叫她的門牙全掉光!

  不出一個星期,她就賤得配不上你了。」

  「別碰她,媽。」可憐的羽毛頭回答,「姑娘本來快答應了,俺以為只要她甜甜的嘴唇親上俺一下,俺就能完全變成人了。可是,」他稍停片刻,發出一聲鄙視自己的慘叫,「媽,俺瞅見自個兒啦!俺看清自己是個淒淒慘慘破破爛爛空空蕩蕩的玩意兒!俺不想活啦!」

  從嘴裡抽出煙斗,他用盡力氣往煙囪上一丟,同時頹然倒地,化作一堆爛草破布,幾根棍棍戳在外頭,一隻皺皮南瓜癱在中間,眼窩如今黯無神采,只剩那道草草劃開的縫隙,方才還是張嘴巴,似乎依然扭曲著一個絕望的苦笑,還有一絲人味兒。

  「可憐的東西!」裡格比大媽沮喪地看看自己倒黴造物的遺體,「俺可憐的,親愛的,漂亮的羽毛頭哇!天下有多少花花公子江湖騙子,還不是跟你一樣,都是些破破爛爛,無人惦記,一無用處的垃圾堆!可他們個個活得興旺,名聲又好,從來就沒認清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為啥俺可憐的假人兒偏就認清了自己,還為此完蛋了呢?」

  老妖婆一面嘟嘟囔囔,一面又裝好一鬥煙,握好煙斗,拿不定主意是把它塞進自己嘴裡,還是塞到羽毛頭嘴裡去。

  「可憐見的!」她又說,「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再給他一次機會,明天再打發他出去。算啦,這傢伙心腸太軟,感情太深,在這空虛無聊,冷酷無情的人間,他良心太好,混不出啥名堂。算啦算啦!還是讓他做他的稻草人得啦!這營生清清白白,又派用場,對俺的寶貝兒倒合適。要是他人間的難兄難弟個個都有這麼合適的行當,人類的日子也會好過多嘍。

  至於這煙斗嘛,俺比他更需要。」

  這麼說著,裡格比大媽把煙斗朝嘴裡一塞,尖起嗓門叫道:「迪肯!再來塊煤火給俺把煙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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