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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抱負的來客(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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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沉浸於自己的奇思怪想,一面滔滔不絕地傾吐激情,使這家人都能理解他的情操,儘管這一切與他們自己的思想毫不相干。小夥子很快就發覺了自己的荒唐可笑,為所流露的熱情羞得一臉通紅。 「你在笑話我,」他握住大女兒的手,自己也笑了。「你覺得我的抱負毫無意義,就好像我想爬上華盛頓山的頂峰,把自己凍死在那兒一樣。不過那樣的話,人們倒會從四周鄉下抬頭注意我。話說回來,那地方滿崇高,給人的銅像當底座倒不錯!」 「還是坐在這爐火旁邊好得多,」姑娘羞紅了臉,「又舒服又安逸,雖說沒誰會想到我們。」 「依我看,」她父親沉吟片刻後開了口,「小夥子的話道出了人的一些天性。要是我在那方面用心思,大概也會生出一樣的想法。太太,奇怪的是,他的話使我也轉起了一些念頭,想到一些肯定永遠不會發生的事情。」 「沒準兒那些事會發生哩。」他太太道,「你別是在想等自己老婆死了會怎麼辦吧?」 「不,哪兒的話!」他親切地嗔怪道,打消她這種念頭。 「埃絲特,要是想到你死,我就會也想到自己的死。可剛才我想的是,但願咱們在巴特萊特,伯特萊姆,利特爾頓,或白山周圍別的什麼小鎮上有座好農場,而不待在這麼個石頭掉下來就會砸腦袋的地方。我會跟鄰居和睦相處,給人家稱作老爺,選到州議會當一兩屆議員什麼的,因為誠實純樸的人能跟律師一樣,為百姓做不少好事。等我老啦,你也老啦,為了不長久分離,我會躺在床上心滿意足地死去,讓你守著我哭成一團。依我看哪,石板墓碑跟大理石墓碑一樣合適——只要刻上我的姓名年齡,再刻上哪句讚美詩,和別的什麼幾句,讓人知道我活得誠實,到死也是個好基督徒就成。」「怎麼樣,」陌生人大聲道,「咱們生來就渴望一座紀念碑吧?不管石板的大理石的,還是根花崗石柱子,或者是在人們心中普遍留下一個光榮的記憶。」 「今兒晚上咱們有點兒怪,」太太眼中閃出淚花,「常言道,胡思亂想沒好兆哩。聽聽孩子們在說些啥。」 他們於是側耳細聽。年幼的孩子們已被送到另一間屋子上床睡覺,但中間那張門是開的,聽得見他們正嘰嘰喳喳,異想天開地說著長大以後打算幹什麼的幼稚願望。最後,小弟弟不跟哥哥姐姐說話,卻朝外間的媽媽喊了起來。 「媽,告訴您我的願望吧。我要您、爸爸、奶奶、咱們全家,還有那位客人,馬上出發,到山澗的水潭去喝口水!」 大家一聽哈哈大笑,瞧這孩子的念頭有多怪。現在離開熱乎乎的床鋪,暖融融的爐火,拉他們到那條山澗邊上去——那是從懸崖上跌下來的流水,遠在諾奇峽谷深處呐。孩子的話剛落音,忽聽一輛馬車吱吱嘎嘎駛來,在門口停了片刻。車上大概坐了兩三個漢子,正高的高低的低,合唱一首歌給自己助興。歌聲在懸崖峭壁之間迴響,變成斷斷續續的音符。唱歌的人拿不定主意是接著趕路還是在這兒過夜。 「爸,」女兒叫道,「人家在叫你呢。」 然而善良的主人吃不准人家是否真在叫他,不願顯得一心想掙錢而請人家光顧他的家,就沒急著去開門。很快就聽到一聲鞭響,過路人奔向諾奇峽谷,仍在又唱又笑。不過,這歌聲笑聲回蕩在群山之中,聽來十分淒涼。 「嗨,媽媽!」小男孩又嚷起來,「人家本來可以捎咱們去山澗的。」 對這孩子楞要出去夜遊的怪主意,大家又笑一回。可是大女兒心頭突然掠過一片淡淡烏雲。她盯住爐火,神情嚴肅,還近乎歎息地吐了口氣。那陰鬱的念頭揮之不去,儘管她努力想趕走它。接著,她又一驚,滿面緋紅,飛快地掃視眾人一眼,生怕他們窺破她的內心。陌生人問她在想什麼。 「沒什麼,」她低頭一笑,「只是方才覺得好寂寞。」 「噢,我向來就善於猜度別人心事,」他半認真地說,「要我說穿你的秘密麼?我可清楚大姑娘家待在暖和的爐火邊還打寒噤,挨著媽媽還怨寂寞是在想些啥。要不要我把你的感覺說出來呀?」 「要說的出來就算不上姑娘家的感覺啦。」美麗的山地少女笑答,卻避過他的目光。 這番話是避開大家講的,也許一對年輕人的心中正生出愛情的萌芽,如此純潔無瑕,既然在塵世不能成長,或許能在天國開花。女人崇拜的就是他這種優雅體面的人,而驕傲多思卻又心地善良的心靈也最容易為她這樣質樸無華的姑娘著迷。他倆輕言細語。他注視著她性格中快樂的憂傷,淡淡的愁雲,羞怯的渴望。可是,穿過諾奇峽谷的風聲愈加深沉,愈加淒厲,正如這位富於想像力的陌生人所說的,這風就是暴風神的大合唱。神早在古印第安時期就居住在這崇山峻嶺之中,將此地最高最深之處變成一塊聖地。路上還傳來哀號,仿佛送葬的隊伍在經過。為驅趕這沉悶的氣氛,一家人便動手往爐子裡扔松枝,聽到乾枯的松針嗶啪作響,火焰升騰,才重歸一派祥和樸素的愉快。火光在他們身邊親切地徘徊,愛撫著他們每一個人。那兒是孩子們離床探頭張望的小臉,這兒是父親強壯結實的身軀,母親溫柔細膩的神態,風度翩翩的小夥子,含苞欲放的大姑娘。和善慈祥的老祖母,依然坐在最暖和的地方織毛線。老人從活計上抬起頭,手指不停地忙著,接過話茬。 「老年人也有他們的想法,跟你們年輕人一樣。」她道,「你們淨是希望呵,打算呵,一會兒一個主意,把俺腦筋也攪亂啦。一個再走幾步就該進墳墓的老太婆會希望啥呢?孩子們,有件事攪得俺日夜不安寧,非告訴你們不可。」 「什麼事,母親?」兒子和媳婦連忙問。 老太太一臉神秘,使一圈人都不由朝爐火坐近些去。她告訴大家幾年前她就給自己準備了壽衣——一件漂亮的亞麻衣裳,一頂帶縐邊的薄紗帽,而且所有東西都比她做新娘時穿的東西更好。可是,今天晚上有種迷信怪怪地重現心頭。年輕時,常聽人說,要是屍體上缺了什麼東西,或要是縐邊沒弄平,帽子沒戴正,黃土下面,棺材裡的屍體就會奮力伸出冰冷的雙手,把它們一一弄妥當。一想到這個,她就緊張害怕。 「奶奶,別說這些!」孫女打個寒顫。 「現在,」——老太太非常認真地說,同時又為自己的傻念頭古怪地一笑——「俺想要你們中的一個人,孩子們——等你們母親穿戴齊整進了棺材——俺要你們中的一個人,拿面鏡子照照俺的臉。誰知道俺就不會再瞧上自己一眼,看看一切是不是都弄妥了呐?」 「年老的,年輕的,咱們都夢想到墳墓和紀念碑。」陌生的小夥子喃喃自語,「真不知輪船沉沒的時候,水手們怎麼想?他們沒沒無聞,一同葬身大海——那座寬廣無邊無名無姓的墳墓。」 一時間,老太太恐怖的想像完全抓住了聽者的心,以致這群命運已定的人們竟未意識到夜空中忽然一聲巨響,好似狂風發出的一聲咆哮。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越來越瘮人。屋子與屋子裡的人全都顫動起來,大地似乎也在搖盪,仿佛這可怕的聲音就是末日審判的號角。年輕人和老人面面相覷,驚恐交加。刹那間恐懼慌亂,無力出聲,無力動彈。接著,又不約而同發出尖叫。 「山崩!山崩!」 兩個最簡單的字雖未加修飾,卻明明白白表達了對一場大禍難以形容的恐懼。受害者們沖出茅舍,奔向他們以為更安全的避難所——一道為應付這種緊急情況而壘起的障礙。哎呀!他們離開的是安全地帶,沖上去的卻是毀滅之路。大山整片滑坡,瀑布般毀滅破壞。快到茅舍的地方,石流卻兵分兩路——連那兒的一扇窗戶都沒碰,卻淹沒了房子四周的一切,堵塞了道路,吞噬了所經之處的一切一切。大山崩雷鳴般的轟響停息之前很久,受害者們就已忍受了臨終痛苦,長眠地下。他們的遺體再也找不到了。 第二天早晨,但見一縷輕煙打山邊小屋的煙囪悄然升起。屋內,爐火仍在悠悠燃燒,四周擺著那圈椅子,仿佛屋裡的人只是出去觀看一番山崩帶來的浩劫,很快就會再回來,感謝上帝保佑他們奇跡般逃過了災難。所有的人都留下了各自的遺物,這些東西會使認識這一家子的人為他們灑下淚水。誰沒有聽過他們的名字呢?這故事廣為流傳,將永遠成為大山裡的一個神話,詩人也詠歎著他們的命運。 一些情況使有的人猜想,那個可怕的夜晚,這一家曾接待了一位陌生人,於是他也分擔了全家的厄運。另一些人則認為這種猜測沒根沒據。可悲呀,這位心靈高尚的年輕人,連同他不朽人生的美麗夢想!他的姓名與為人無從知曉;他的歷史,生活道路與種種抱負是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他的死,他的生,同樣是個疑問!那死亡時刻的痛苦又到底屬誰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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