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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記(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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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屋立刻走出一個人來,身量短小卻身軀龐大,頭髮亂蓬蓬,面孔黑黝黝。此人在阿爾默全部科學生涯中,一直充當他的助手,非常稱職。召之即來,來之能戰,雖對科學原理一竅不通,卻能完成主人實驗中的一切具體工作。他精力充沛,頭髮蓬亂,滿面煙塵,渾身上下難以形容的粗獷純樸,仿佛代表了人類肉體凡胎的本性。而阿爾默則身材頎長,膚色白皙,一臉智慧,也恰好象徵著人類的精神素質。「打開閨房的門,阿米那達布,」阿爾默命道,「再點支香錠。」 「遵命,主人,」阿米那達布關心地看一眼毫無生氣的喬治亞娜,自言自語地說,「她要是我老婆,我可捨不得那塊胎記。」 喬治亞娜蘇醒過來,但覺芳香撲鼻,香味溫和的功效將她從死一般的昏厥中喚醒。四周的一切仿佛中了魔咒。阿爾默已將這些煙薰火燎,邋裡邋遢,昏暗陰森的房間變成一套漂亮的房間,給一個十分可愛的女人做隱居的閨房十分合適。牆上懸掛著華麗的帷幔,使人感到豪華雅致,換一種裝飾就達不到這種效果。帷幔從天花板直落地面,無數沉甸甸的褶皺,擋住了所有尖角與直線,將這裡與無限的空間隔絕開來。喬治亞娜覺得,這許是一座雲中樓閣呢。阿爾默遮擋了陽光,唯恐會影響他的化學實驗過程,卻安裝了散發香氣的照明燈,發出五顏六色的光焰,而這些彩燈又全都融為一種柔和的紫色光線。此刻,阿爾默跪在妻子身旁關切地看著她,倒並不驚慌,因為他對自己的科學非常自信,認為能在她周圍劃上一道妖孽難入的魔圈。 「我在哪兒?哦,想起來了,」喬治亞娜虛弱地說,同時伸手捂住那塊可恨胎記,不讓丈夫看到。 「別怕,親愛的!」他說,「別怕我!相信我,喬治亞娜,我甚至為這特殊的缺憾高興呐,因為去掉它將給我帶來巨大快樂。」 「哦,饒了我吧!」妻子難過地回答,「請別再看著它了。 我再也忘不掉你那個痙攣似的寒戰。」 為安撫喬治亞娜,也可以說是為幫她忘卻現實的煩惱,阿爾默現在運用了一些深奧科學的輕鬆而有趣的秘密。輕盈的人形,無形的意念,虛幻的美麗形象一齊出現,在她面前舞蹈,在道道光柱中留下它們轉瞬即逝的舞步。她雖對這些光學現象的方法有一知半解,但這些幻覺這般近乎完美,足以使她確信丈夫擁有操縱精神世界的力量。接著,她又嚮往從這與世隔絕的地方看看外面的世界。立刻,這念頭就得到了應答,外界的一切便依次掠過她的眼簾,現實生活中的景象和人物都完美地呈現在面前,但具有那種令人心醉神迷,卻又無法形容的差異。這種差異總是使一幅畫,一個形象,或一個影子比原物更加美麗動人。膩味這些之後,阿爾默要她看一眼一隻裝了些泥土的缽子。她起初不在意,但很快就吃驚地發現,一棵幼芽破土而出,正努力地往上長,纖細的莖長好了,葉片緩緩舒展開來,中間竟有一朵嬌豔可愛的鮮花。 「是魔花!」喬治亞娜驚道,「我可不敢碰它。」 「不,摘下它吧,」阿爾默道。「摘了它,儘快吸取它短暫的香味兒。這花兒馬上就會凋萎,除了褐色的種子莢殼,什麼也不會留下。不過,這些種子將繁衍出一種與它同樣短命的花卉來。」 然而,喬治亞娜剛一碰那朵花,整棵花就枯萎了,葉片變得烏黑,被火烤焦了似的。 「刺激太強烈啦。」阿爾默沉思地說。 為補償這次失敗的實驗,他提議用自己發明的一種科學方法,為她畫一張肖像,就是用光來照在一塊拋光的金屬板上。喬治亞娜同意了。可一看結果,她嚇了一跳,肖像上五官一片模糊,難以分辨,而該是面頰的地方卻只見一隻小小的手形。阿爾默一把搶過金屬板,朝一罐酸腐蝕劑扔去。 但是,他很快就把這些出乖露醜的失敗拋諸腦後。在研究與化學實驗的間歇中間,他回到她身邊,面紅耳赤,精疲力竭。但似乎一見妻子就精神大振,高談闊論起自己的科學手段。他談到一代又一代煉金術士長年累月追尋一種萬能溶劑的歷史。這種溶劑可以從一切卑賤無用的東西中分解出黃金來。阿爾默相信,根據最清楚的科學邏輯,這種追尋已久的媒介完全可能找得到。「不過,」他補充說,「任何深入鑽研,獲此能力的科學家,智慧超凡,才不屑於將他的本領真用來做這種事。」對長生不老藥,他見解也同樣特殊。振振有詞地聲稱自己可以隨意配製一種藥水,將人的壽命大大延長,也許無限延長哩。只不過這會造成自然界嚴重失控,招來全世界的人,尤其那些長期藥服用者們的詛咒。 「阿爾默,你這話當真?」喬治亞娜驚懼交加,看著丈夫,「有這種本事可太嚇人了,連夢到有這種本事都嚇死人。」 「哦,別擔心,寶貝兒,」丈夫道,「我不會製造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來影響我們的生活,害你,害自己的。只是想要你動動腦筋,做個對比,去掉這只小手需要的本領有多麼微不足道。」 一提胎記,喬治亞娜立刻與平時一樣畏縮起來,就像通紅的烙鐵燙了她的面頰一下。 阿爾默重又埋頭工作。聽得見他在遠處爐子間吩咐阿米那達布,而阿米那達布粗魯刺耳又古怪的聲音在回答,不像人說話,倒像動物在咆哮。數小時後,阿爾默回來說,她應當去仔細看看他那只裝滿化學品與大自然珍寶的櫃櫥。化學品當中,他給她看一隻小瓶子,說裡頭盛的是一種柔和卻威力十足的香精,足以使吹遍全國的微風都沾上香味。這小瓶裡的東西可是無價寶哇。他邊說就朝空中灑上幾滴,屋內頓時充滿沁人心脾令人振奮的香味兒。 「這是什麼呀?」喬治亞娜指指盛著金色液體的一個小球狀玻璃瓶。「真好看。我猜裡頭裝的是長生不老藥。」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的,」阿爾默回答,「或不如說是一種不朽的萬應靈藥。這是世上能配出來的最寶貴的毒藥,憑著它,我可以隨意限定你想指點的任何人的壽命。它的劑量可以決定服藥者是苟延多年再死,還是轉眼之間就完蛋。沒有哪個戒備森嚴的國王能保住他的性命,要是我在自己私人實驗室裡決定,為了成千上萬人的幸福,應該剝奪他性命的話。」 「你幹嘛保存這麼可怕的東西呢?」喬治亞娜嚇壞了。 「別誤會,親愛的,」丈夫笑道,「它的藥效好處比壞處大多啦。瞧!這還是一種有奇效的化妝品,一瓶水裡滴上幾滴,臉上的雀斑就能像洗手一樣洗乾淨。多加些藥量,就會把臉上的白色洗盡,把臉蛋最紅潤的美女變成蒼白的幽靈。」 「你就是想用這東西來洗我的臉吧?」喬治亞娜急了。 「哦,不是,」丈夫忙答,「這只能用於表面治療。你需要一種功力更深入的藥。」 談話之間,阿爾默總是細細詢問她感覺如何,待在這幾間屋裡足不出戶,氣溫是否合適。這些問題用意特殊,喬治亞娜開始疑心自己是否已經處於某種物質影響之下,不是與這芬芳的香氣吸入身體,就是和食物一道吞進了肚子。她還覺得——也許只是幻想而已——自己體內有種躁動,一種怪怪的,說不清的感覺,正流遍全身。震顫著,半是痛苦,半是愉悅,直達心窩。然而,只要她照照鏡子,就會看到臉色白得像朵白玫瑰,而那緋紅的胎記赫然在目。現在,就連阿爾默也趕不上她對這東西的憎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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