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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埃絲特·達德利(2)


  他向自己,也向老婦人苦笑一下,掏出沉甸甸的州府鑰匙,遞到老小姐手裡,拉緊斗篷打算動身。

  將軍回頭望望埃絲特·達德利衰老的身影,覺得把鑰匙交給她非常合適,因為她恰到好處地代表了腐朽的往昔——逝去的時代,連同它的風尚、觀念、信仰與感情,全都已被世人遺忘或蔑視——曾為現實,如今空留褪色的堂皇幻影。想到這兒,威廉·豪爵士大步向前,兩隻握拳的手一擊,感到萬分難過。老埃絲特·達德利被留下來照料寂寞的州府,在這兒與記憶共存,即算有什麼希望在她頭頂飛旋,也只會是偽裝的回憶。

  隨著不列顛軍隊的撤離,一切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這並未將可敬的老小姐逐出她的堡壘。此後多年,馬薩諸塞州沒有總督,而負責這類事務的地方治安官認為,毫無理由反對埃絲特·達德利住在州府。尤其想到,不然的話,他們還得花錢雇人來照料這所大房子,而這種事她幹起來卻心甘情願。於是,人們根本不打攪她,聽任她做這幢古老歷史建築的主人。全城家家戶戶私下裡對她飛短流長。州府年深月久的家俱當中,有一面古老的大鏡子,這鏡子本身就值得編個故事,說不定從此就會成為一個故事的主題。沉重的鍍金鏡框已晦暗生銹,鏡面也已變得模糊不清,結果老婦人回回停步站在鏡前,都覺得自己鬼影般朦朦朧朧。可是人們都相信,埃絲特能使被推翻王朝的總督、裝點盛大節日的漂亮女士、前來州府開會或宣誓效忠的印第安酋長、州府鐵面無情的軍人、古板嚴肅的牧師——總而言之,逝去歲月的所有浮華虛飾——一切往日在這面鏡子前大搖大擺走過的大人物們——她都能使之重現,讓鏡中擠滿舊生活的影子。這類傳說,加上埃絲特·達德利小姐與世隔絕的古怪生活,她的高齡,還有年年冬天累加在她身上的疾病,使她成為人們恐懼與憐憫的對象。部分由於這種恐懼和憐憫,雖然時局動盪,不少人胡作非為,卻不曾有任何委屈或侮辱落在她無人保護的頭上。確實,對所有為新政權辦事的人,她都視為侵略者,態度桀傲不馴。要無畏地面對她,還真需要勇氣。說句公道話,雖然人們如今都變成了堅定的共和黨人,但他們情願讓這位上年紀的貴族小姐,穿著她刺繡已經敗色,撐著裙箍的曳地長裙,依然徘徊於毀滅的驕傲,被推翻政權的殿堂之中,做為逝去制度的象徵,歷史的化身。於是,年復一年,埃絲特·達德利安居州府,仍舊尊重已被他人唾棄的一切,仍舊忠於她的君王。而那位君王呢,只要這位可敬的老小姐還堅守著她的崗位,便堪稱在新英格蘭依然擁有一位真正的臣民,而他被奪去的帝國也就依然在這裡擁有一塊地盤。

  那麼,老太太是否生活在徹底的孤寂中呢?據傳並非如此。不論何時她冰冷萎縮的心需要溫暖,就會從模糊的大鏡子中,喚出一名屬￿雪利總督的黑奴,打發他去請老早以前就是這些空蕩房間常客的人們。於是,黑皮膚的信使就披星戴月,到墳地去跑腿,敲打墓穴的鐵門或大理石板,壓低嗓門對埋在裡頭的人說聲:「俺家小姐,老埃絲特·達德利,吩咐您半夜到州府去一趟。」老南方教堂鐘敲十二點,奧利弗們,哈欽森們,達德利們,所有逝去一代的顯貴們的幽靈,便準時溜過門廳,進入熟悉的州府大廈。埃絲特便在這裡與他們混做一堆,仿佛自己也是一具幽靈。這種傳說真偽莫辨,但有一點肯定無疑,達德利小姐有時會召集幾位雖垂頭喪氣卻忠心耿耿的保王派聚會。在那些暴行與苦難的日子裡,這些人仍待在造反的城裡拖延不去。從一隻結著蛛網的酒瓶倒出大概哪位王家總督曾為之咂舌的美酒,一夥人為英王的健康舉杯祝福,並喋喋不休地詛咒共和黨人,覺得王室保護傘的影子似乎依舊罩在頭頂。可惜,喝乾杯中最後一滴,他們就只好戰戰兢兢溜回家去,即使當街遇上粗魯民眾的辱駡,也再不敢回一句嘴。

  然而,埃絲特最喜歡也來得最勤的客人是城裡的孩子們。對孩子們她從不嚴厲,善良慈愛的天性雖被其它方面上千種冷酷偏見所阻礙,得不到自然渲泄,但在小孩子們身上卻慷慨揮灑。她端出自己親手烤制的薑餅,還加蓋著王冠的印記賄賂孩子們,招引他們到州府陰暗的門廳快樂地嬉耍,還常常哄他們在這兒度過整整一天,團團坐在她鼓鼓的大裙子周圍,津津有味地聽她講述逝去世界的種種趣聞。這些小男孩小女孩從陰森森神秘秘的大廈偷偷溜出來,全都被弄得稀裡糊塗,小腦瓜裡塞滿嚴肅的大人早就遺忘的古老情感。他們揉揉眼睛,環顧四周,仿佛曾迷路走入古老的時代,變成了過去歲月的孩子。進得家門,父母問起到哪兒玩得這麼累,這麼久,和誰在一起,孩子們就會說起本州所有死去的大人物,一直遠到貝爾徹總督與傲慢的威廉·菲普斯爵士夫人。好像他們一整天坐在這些已入黃土半個世紀的名人膝頭,折騰過他們華麗背心上的刺繡,或淘氣地揪過他們飄垂假髮的長長髮卷。「可是貝爾徹總督都死了好多年啦,」媽媽會對孩子說,「你真的在州府見到他啦?」「哦,真的,親愛的媽媽!真的!」半做夢的孩子會回答,「不過老埃絲特一講完他的事,他就從他座椅裡不見啦。」就這樣,老埃絲特不曾嚇著她的小客人,卻牽著他們的小手進入她自己落寞的內心,使孩子們在想像中看到了縈繞在她心頭的幽魂。

  似這般永遠活在她自己的思想中,從不以對眼前事情的正確依據來調整心靈,埃絲特·達德利變得有些瘋瘋癲癲。人們發現她對社會進步和獨立戰爭實情一無好感,卻誤以為英國軍隊在所有戰場捷報頻傳,肯定最終大獲全勝。不論什麼時候,全城老少為華盛頓、蓋茨、摩根、或格林又打了勝仗而歡欣鼓舞,消息穿過州府的大門就像穿過夢幻的象牙之門,立刻奇怪地變成了豪、克林頓或康沃利斯將軍們英勇的故事,早晚有一天,她無法可想地相信,殖民地的百姓又會匍匐在國王的墊腳凳跟前。有時她簡直認為這種事理所當然。有一天,她把全城百姓嚇了一跳,突然把州府弄得燈火通明,給每張玻璃窗前都點了蠟燭,而陽臺的大窗戶更通明透亮地映出英王姓名的縮寫,還有王冠狀的一圈燈火。人們看到老婦人身穿發了黴的天鵝絨與錦緞盛裝,從一座窗臺走向另一座窗臺,一直走到陽臺才停步,頭頂還揮舞著一把大鑰匙。她那皺紋密佈的臉真的煥發出勝利的光彩,仿佛她的心就是一盞喜氣洋洋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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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盛頓:指喬治·華盛頓(1732~1799),美國首任總統。
  蓋茨:指霍雷肖·蓋獲(1727?~1806),美國獨立戰爭鬥士,喬治·華盛頓的好友。
  摩根:指丹尼爾·摩根(1736~1802),美國獨立戰爭鬥士。
  格林:指納撒納爾·格林(1742~1786)美國獨立戰爭鬥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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