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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諾小姐的斗篷(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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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天,總督舉辦舞會歡迎埃莉諾小姐的到來。殖民地所有顯貴都受到了邀請。騎馬的信使遠遠近近將請柬送上門。這些請柬都與政府公文快件一樣,加封著全套正式手續。接到召喚,有錢有勢或有貌的人們便四面八方彙集攏來。舉行舞會的當晚,州府敞開大門,從未接納過這麼多的貴賓。無須過多讚美之辭,這場面用「輝煌」二字形容足矣。依照當時時尚,女士們人人渾身綾羅綢緞,閃閃發光,曳地長裙被裙環撐得大大展開。男士們個個姹紫、猩紅或天藍色的天鵝絨背心與外衣,上頭用金錢繡滿亮晶晶的花朵。背心可十分重要,它把人緊緊裹住,長達膝蓋,綴滿金色的鮮花和葉子,說不定穿它的人把一年的進項全花在了上頭。如今人們品味變啦——這品味象徵著整個社會制度的深刻變化——今天看來,這些富麗堂皇的衣裳簡直滑稽可笑。可那天晚上,客人們忙不迭地找穿衣鏡,照見自己在閃閃發光的人群中閃閃發光,就開心得要命。只可惜這些華貴的大鏡子沒有一塊能保留當時場景的畫面,不然的話,那些轉瞬即逝的容貌該教給咱們多少值得瞭解和記憶的東西! 可是至少有張圖畫,或者鏡子,能讓咱們知道一點兒本故事已提到過的那件衣飾——埃莉諾小姐的繡花斗篷該有多好!——流言蜚語已經使它充滿神奇色彩,說每回她披上它,都會增添一種新的,尚未試過的優雅風度。流言固然毫無根據,這領神秘的斗篷卻給我心目中的她的形象增添了威風。部分由於它傳說中的種種價值,部分由於它是一位瀕臨死亡的女人親手做成。說不定它優美驚人的設計歸功於臨死之前的狂思亂想。 歡迎禮儀應酬已畢,埃莉諾小姐便離開大群賓客,置身于一個顯貴的小圈子。對這個小圈子裡的人,她比對待眾人態度親切些。蠟質火把明亮地燃燒,把人們發亮的衣飾照得更鮮亮。她漫不經心地環視左右,不時流露出厭倦與蔑視,加上她女性的優雅風姿,聽她說話的人幾乎體會不出這表情後面的道德缺陷。她並非以粗俗的嘲弄看待這個場面,不肯屈尊為小地方對宮廷慶典的拙劣模仿而開心一笑,而是以一種自視甚高,根本不屑參與其他人歡樂的更刻骨的輕蔑看待這場舞會。不論當晚見過她的人對這場舞會的回憶是否受到後來與她有關的一些怪事的影響,總之,打那以後,一想起她來,人們就覺得她既任性又古怪——雖然當時眾口一聲都在悄悄讚歎她的美貌,以及那領斗篷給她帶來的無法形容的迷人魅力。一些近距離觀察者,還確實發現她的臉色時而發燒般通紅,時而又變得蒼白,伴隨情緒忽起忽落。還有一兩次痛苦而無奈地露出疲倦無力,仿佛立刻就會癱倒在地。這種時候,她緊張地打個冷顫,又強打精神,給談話增添幾句滑稽俏皮又半帶惡意的刻薄。她舉止與情緒實在反常,令所有心智健全的聽者詫異不止。看看她的臉,捕捉她潛在且無法理喻的秋波和微笑,眾人便對她態度是否認真,精神是否健全而深感懷疑。漸漸地,包圍埃莉諾小姐的圈子越來越小,最後只剩四個人。有蘭福德上尉,前面提到過的那位軍官;有位弗吉尼亞的種植園主,是到馬薩諸塞來完成某項政治使命的;有位聖公會牧師,是一位英國伯爵的孫子;最後還有舒特總督的私人秘書,此人的討好獻媚已得到埃莉諾小姐的寬容。 晚會不同時間裡,州府穿制服的僕人在賓客中間穿行,用大託盤送上各種點心,法國產與西班牙產的葡萄酒。埃莉諾小姐的芳唇不肯沾哪怕一隻香檳酒的小泡泡,她深深坐進一把大馬士革緞面的扶手椅,顯然對這種場面的刺激或者乏味厭煩透頂。片刻間,她對四周的歡聲笑語全無知覺。不料一位年輕人悄悄上前,跪在她腳下,手裡端著一隻託盤,上面擺著一隻雕花銀質酒杯,滿滿地斟著一杯酒。他畢恭畢敬獻上這杯酒,就像面對一位加冕的女王,或不如說是牧師向偶像獻供的極度虔誠。覺出有人碰她的裙子,埃莉諾小姐吃了一驚。睜眼一看,原來是傑維斯·赫爾威斯。他臉色蒼白瘋狂,頭髮蓬亂。 「你幹嘛老這麼纏著我?」她懶洋洋地問,不過比平日准許自己使用的口氣和善得多。「人家跟我說,我並沒傷害過你。」 「天知道是否如此。」年輕人嚴肅地回答,「不過,埃莉諾小姐,為報答那種傷害,倘若那算是傷害的話,為了你現世與來世的福氣,我求你喝一口這杯聖酒。再把杯子傳遞給客人們,把這作為一種象徵,表明你不想脫離人類同情心的環鏈——這環鏈不論誰想擺脫掉,都必將與墮落的天使為伍。」 「這瘋子打哪兒偷來了聖杯?」聖公會牧師驚呼。 這一問把眾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那只銀盃上,大家認出這是老南方教堂聖盤上的那只杯子,而且都發現杯裡斟的原來是聖酒。 「沒準兒下了毒藥。」總督大人的秘書耳語地說。 「把它灌進這惡棍的喉嚨!」弗吉尼亞人惡狠狠地喊。 「把他趕出去!」蘭福德上尉直嚷嚷,粗暴地一把抓住傑維斯·赫爾威斯的肩膀,結果打翻了聖杯,裡頭的東西全灑在埃莉諾小姐的斗篷上了。「不管這傢伙是惡棍、白癡還是瘋子,讓他逍遙自在,真令人無法容忍!」 「先生們,請不要傷害我可憐的崇拜者。」埃莉諾小姐開口說,臉上掛一絲厭倦的微笑。「把他從我眼前帶走,要是你們樂意,因為我心裡除了對他的嘲笑什麼也找不到。不過,以體面和良心的名義,為我的惡作劇灑一把眼淚才對我合適!」 可是,旁觀者們試圖帶走不幸的年輕人時,他卻掙脫開來,再次向埃莉諾小姐提出一個同樣奇怪的請求,口氣激烈狂亂認真——就是要她扔掉那條斗篷。方才他用銀盃勸酒時,她把那斗篷裹得更緊,幾乎把自己完全包在了裡頭。 「把它從你身上丟開!」傑維斯·赫爾威斯雙手痛苦地絞在一起,懇求著,「現在也許還不太遲!把這該詛咒的東西丟進火裡去!」 可埃莉諾小姐蔑視地笑笑,把繡花斗篷一直拉到頭頂,使她美麗的容貌又變了一種新花樣。斗篷將她的芳容半遮半掩——使這張臉似乎屬某個具有神秘目的的神秘人物。 「再見了,傑維斯·赫爾威斯!」她道,「好好記住我的臉,記住你此刻看到的這副模樣。」 「唉,小姐,」他口氣不再狂亂,卻悲哀猶如喪鐘,「很快咱們就會再見。等你的臉換上另一副模樣——那張臉才必須藏在我心底。」 他不再抵抗眾賓客與眾僕人的暴力干預,人們七手八腳將他拖出房間,粗魯地把他推出州府的大鐵門。蘭福德上尉幹得最賣力。回到埃莉諾小姐面前時,遇上了那位克拉克醫生,他和他在小姐到來那天曾有過一場隨意的談話。醫生站得遠遠,與埃莉諾小姐隔著整個大廳,卻以敏銳的目光觀察著她,使得蘭福德上尉不由自主地認為他當然是發現了什麼深藏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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