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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預言的肖像(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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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畫家憂鬱地握住她的手,帶她走開。「這兩幅畫中我畫的都是自己親眼所見。藝術家——真正的藝術家——必須深入表像深處。這是他的天才——他最為自豪卻又常常令人悲哀之處——這就是洞察人們心靈深處,以他甚至對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力量來表現人們多年形成的思想與感情的目光,使心靈在畫布上或閃光或發暗。眼前就是這樣一例。但願我能說服自己明白這麼做其實錯了!」 他倆已走近那張桌子,上頭堆著粉筆畫下的人頭,與普通人臉同樣富於表現力的手,爬滿青藤的教堂塔樓,茅草覆蓋的農舍,雷劈電打的老樹,東方與古代的服裝,諸如此類畫家閒暇時的奇思怪想。他一張張地翻看,仿佛漫不經心地露出一張雙人素描。 「要是我失敗了,」他接著說——「要是你沒發現自己的心靈表現在那畫像上——要是你有什麼秘密原因,不相信我對另一張畫的處理——現在動手修改還來得及,畫上的動作也可以改。不過,這麼做會不會有什麼影響?」 他使她注意到那張素描。埃莉諾頓時渾身一陣激動,差點兒叫出聲來,但她克制住了。所有慣於將自己的恐懼與痛苦深埋心底的人都具有這種自製力。從桌上轉過頭,埃莉諾發現瓦爾特已走近,近到能看見那張素描。但她無法確定他是否已經看到它。 「我們不想再改了,」她忙道,「我那張要是樣子悲切,那我平時就快活些,好有個比照。」 「那就這樣吧,」畫家鞠了一躬,「但願你的憂傷都是憑空想像,只有你的畫像在為之傷心!但願你的快樂——真實而深刻,永遠印在這張可愛的臉上,直到它揭穿我藝術的假像!」 瓦爾特與埃莉諾結婚之後,這兩幅肖像就成為他們寓所中最奪目的裝飾品。它們並肩懸掛,中間只隔一塊窄窄的鑲板,顯得相互長久凝望,卻又總是回報觀看者的目光。見多識廣的先生們,自謂熟諳肖像之道,認為這兩幅是現代肖像中最令人欽佩的上乘之作。普通的觀看者們則拿它們與畫中人相比較,鼻子對鼻子,眼睛對眼睛,欣喜若狂地讚歎栩栩如生。然而對第三種人——既非見多識廣的行家裡手,又非平平凡凡的觀看者,而是那些生性敏感的人——這兩幅畫像才產生了最強烈的效果。開頭,這類人會隨隨便便地看看,一旦對它們發生興趣,便會日復一日地回來,研究一卷神秘大書似地細細琢磨畫上的面孔。趁男女主人不在的時候,他們還會為畫家力圖表現的表情爭論不休。一致認為那表情意味深長,但沒有哪兩個人的解釋能取得一致。對埃莉諾肖像的爭論要少些,對她臉上那種憂鬱的逼真與深邃眾說紛紜,但都一致同意這是憂鬱,而且與這位年輕女子的天性迥然而異。一位想像力豐富的客人聲稱,認真細看之後,他發現兩幅畫其實構思相同。埃莉諾臉上流露的憂鬱與瓦爾特臉上更生動的情緒(照他的話說,是瘋狂的激情)確實相關。儘管此人對畫技一竅不通,竟動手畫起一張草圖,好說明兩幅畫上的人的動作,其實與他們相互的表情相呼應。 一天天過去,朋友們中間悄悄議論,說埃莉諾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越來越重,要不了多久,真會成為她那副憂鬱肖像的對應了。而瓦爾特呢,不但沒獲得畫家賦予畫布的那種生動情緒,反而變得日益消沉,寡言少語。不論內心鬱積著什麼,也不願流露一分。時間一長,埃莉諾就在畫像前遮上了一塊華美的紫色絲簾,繡滿花朵,還垂著沉沉的金色流蘇。藉口說灰塵會玷污畫像的色彩,陽光會使畫像褪色。這就夠了。客人們感到這塊巨大的絲簾絕不能再拉開,當女主人的面也絕不可再提畫像的事。 光陰似箭,畫家又來到這裡。他曾長途跋涉,到北方去看水晶山銀色的大瀑布,在新英格蘭最高的山頂俯瞰四周無邊的雲朵與林海,但他並未用自己藝術的模仿來褻瀆那美麗的風光。他曾獨自泛舟於喬治湖面,讓自己的心靈成為它迷人壯麗的一面鏡子,直到梵蒂岡收藏的藝術品中,沒有任何東西能比他的記憶更清晰更鮮明。他曾與印第安獵人一道,奔赴尼亞加拉大瀑布。那裡,他再次絕望地將畫筆拋下懸崖,覺得與其動手畫下這喧囂奔騰,倒不如與其它東西一道,匯入那座無比壯觀的大瀑布。老實說,他很少有描畫自然景觀的衝動,除了為充滿思想、情感與苦痛的人身、人臉添加框架的時候。以這場冒險漫遊的見聞充實自己:印第安酋長威風凜凜的尊嚴;印第安少女黑黝黝的可愛;印第安棚屋內的居家生活;背人耳目的行軍;陰森森松林裡的戰鬥;邊界線上的軍營要塞;法蘭西黨人的畸形變態,生長於宮廷,卻老于草木叢生的大漠荒野;這些就是他草圖上留下的風景與人像。危急關頭的激動;瘋狂情感的閃光;兇惡勢力的搏鬥——愛情、仇恨、憂傷、狂亂;總而言之,古老地球上一切筋疲力盡的心靈以新的形式向他展示的所有東西。他的畫夾中塞滿了記憶的生動圖解,天才將這些東西化為自己的財富,使其流芳百世。他感到藝術深刻的智慧,感到尋覓已久的東西終於找到。 然而,在嚴酷或可愛的大自然懷抱裡,在林間遇險或極度的寧靜之中,他總感到有兩個幻影伴隨左右。身邊其他人都擁有一種令人神往的目的,獨他與人們相隔無緣,沒有目的——沒有快樂——沒有同情——只有最終與藝術相關的一切。儘管他舉止溫文爾雅,意願行動正大光明,他卻毫無善良的情感。他的心冰冷如鐵,沒有什麼活著的生物能接近他,使他溫暖。然而這一男一女卻使他強烈地感興趣,這種興趣總能使她與他筆下的題材融為一體。他以敏銳的洞察力探究了他們的心靈,並將結果盡其所能繪入他們的容貌,最終幾乎達到了任何天才也不曾達到過的那個高標準。這就是他自己嚴格的藝術觀。于朦朧的未來之中,他發現了——至少,他這麼想像——一個可怕的秘密,並且隱隱約約將這秘密展示在兩幅肖像之上。他自己——他的想像力及所有其它力量——在研究瓦爾特與埃莉諾身上花費了多少,他簡直把他視為自己的造物,正如他在繪畫領域中創造出的成千形像一樣。所以他們的確掠過了林中暮色,在瀑布的霧靄中翱翔,從水平如鏡的湖面張望,卻不曾融入消散于正午熾熱的陽光。他們在他如畫的想像中徘徊,不是生命的拙劣模仿,也不是死亡蒼白的幽靈,而以兩幅肖像的面目出現,各自帶著他以魔術從心靈的深穴中喚醒的不變表情。不再看一眼這兩幅空靈畫像的原型,他就無法再次越過大西洋。 「啊,輝煌的藝術!」熱情洋溢的畫家沉思著,一面踏過大街。「你就是造物主自己的形像。數不清的形狀在虛空中流浪,只要你一點頭,就變得有血有肉,死去的復活了,你把它們喚回往日的情境,賦予它們灰色的暗影更美好生命的光彩,不論現世還是永生。你奪回歷史飛逝的瞬間,對你來說過去不存在,因為只要你一碰,一切偉大的東西就都成為永久的現實。畫上的人長留於世,永葆他們的動作和姿勢。啊,威力無邊的藝術!既然你能將過去朦朧地帶入那一縷狹窄的陽光下面,帶入我們所說的現在,你能否呼喚隱藏著的未來與它在那兒相會呢?我還不曾成功麼?我不就是你的先知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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