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亨利·詹姆斯 | 上頁 下頁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在馬薩諸塞西部群山中愉快地驅車旅行,這次旅行中真是妄語四溢。過去我們經常一起在歐洲駕車旅行,所以大部分笑話都與羅馬遺跡和哥特式大教堂有關。他就用這種笑話賞玩他所謂的「清瘦空曠孤寂的美國美景」。一天,他注意到迪爾菲爾德和斯普林菲爾德之間的谷地中傲然屹立的一座秀峰,峰巔有一所「夏季別墅」模樣的木棚。我告訴他,這座山叫「湯姆峰」,那座建築物就是「有名的卡爾特會修道院」。「對了,和尚們都在那裡製造『莫西克』,」他把話鋒一轉,講到一種軟飲料,那年夏天,有成千上萬的囤積品湧出來糟踏風景。

  有時候他的打趣並非沒有惡意。我記得一次,他來訪時,我丈夫不慎說漏了嘴,他說,「伊迪絲的一篇新小說——你在上一期的《斯克裡布納》雜誌上見到了吧?」我的心往下一沉;我知道要詹姆斯當著作者的面說出「欣賞」的話來會使他非常為難的。他自己熱衷於技巧和結構問題——越來越不把短篇小說的形式當成一種手段——因此,除了他自己的作品,很少有「小說」(如他所說的)會引起他的興趣,不過威爾斯①先生的小說除外。他曾經對我坦率地說,他對威爾斯先生的小說喜歡得不得了,「因為他寫的一切都栩栩如生」。我總是想方設法不讓他見到我的作品,還曾經責備他把我的作品搜尋出來讀,只為惹我生氣——對於這種指責,他唯一的反應是抿著嘴內疚地笑笑。眼下,他像往常一樣,立即回答道:「啊,讀了,親愛的愛德華,我已經讀過這篇小小的作品——我當然讀過它了。」然後是輕輕的一頓,我知道這是不祥之兆;然後他細聲細氣地接著說:「佩服,佩服,一篇小小的傑作。」他轉身面對著我,和善得叫人害怕。「當然這麼一位嫺熟的女藝術大師,不深思熟慮,是不會用奇妙的傳統手法寫這篇故事的。不過,說實在的,在這一特定情況下,除了傳統手法,別的都是不可能的。親愛的夫人,經過再三考慮我覺得這種手法也許會使你放棄你寫的題材,因為……嘔……因為題材本身是格格不入的。」

  ①威爾斯(H.G.Wells,1866—1946),英國作家。

  在「山宅」寬敞可愛的陽臺上,客人們哄堂大笑,為「刮我的鼻子」叫好。我不願否認面對這種喧聲他也許只是沉默地眨眨眼睛。然而,認為他存心糟踏我可憐的故事就錯了。我相信,他起初是要誠心誠意讚揚一番的,但他一開口就忍不住要說實話,凡是與他認為的神聖藝術有關的事,他容不得半點虛假,在他身上,心地的單純與珀西·盧伯克①先生正確地稱之為頭腦的健全結合起來了,只是他對朋友感情上的無微不至的關懷被他在文學問題上的忠誠抵消了,朋友們請教他時,有時未加請教,他就以這種忠誠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除了書信方面的一切問題上,他的忠誠被一種幾乎是過分的柔情軟化了;但在討論le metier②時,就沒有溫情流露了。

  ①珀西·盧伯克(Percy Lubbock,1879—1965),英國歷史學家,作品有《伊迪絲·華頓畫像》等。

  ②法文:手藝,職業。

  還有一天——到我們友誼的後期了,因為這一次他解剖刀下的作品是《鄉俗》——他對我的作品談了一大堆溢美之詞後,突然忍不住說道:「不過你當然知道——你的感覺敏銳得很,你怎麼會不知道?——你在寫故事的時候,筆下有一個極好的題材,這應當是你的主題,而你只把它當作一個小小插曲,放過去了?」

  他這句話的意思是,在他看來,這本書的主要興趣及其最獨到的主題在於安德茵·斯普拉格這樣一個粗俗的青年婦女,完全無準備、無意識地闖進了古老的法國貴族的家庭生活的迷宮。我明白他的意思,而且認識到安德首·斯普拉格們和她們所嫁給的法國家庭之間的聯繫正如法國人自己所說的,是一種風俗小說家十分感興趣的「現實」,而且也是迄今人們很少觸及的一種現實,然而,我爭辯說,在《鄉俗》裡,我只是在給某個青年女子的經歷編寫年史,不管他的命運把她帶向哪個半球,我的任務是記錄她的創傷,接著寫她的下一個階段。然而,這對詹姆斯來說,並不成為理由,他對編年小說的興趣早就喪失殆盡,關心的只是苦心描繪一個中心情景的各個方面。因此,如果不好明講,他只好含蓄地回答:「我的寶貝,那你就選錯題材了。」

  有一次,他跟我們一起呆在巴黎時,我對這種忍不住要說實話的衝動有過一次更有意思的體會。他偶然探聽到了這樣一件事:《兩個世界評論》原準備刊登我的一篇小說的譯文,由於譯文未準備就緒,該刊臨時求援,我答應自己另寫一個短篇來代替這篇譯文——用的是法文!我知道詹姆斯對這種實驗會作何感想,我千方百計想對他隱瞞這一討厭的秘密;但他人未到卻早已探聽到了這個秘密。某個白癡竟然當著我的面向他挑逗:「呃,詹姆斯先生,華頓夫人竟然用法文給《評論》寫了一篇小說,難道你不認為這件事辦得漂亮?」他眼角上浮現的神采慢慢下移到抽搐的嘴唇上,這說明回答已經準備好了。「漂亮——再漂亮不過了!驚人的功夫。」他猛地扭過身來,慢條斯理地對我說,峨祝賀你,親愛的,在巴黎街頭撂了二十年文學上的陳詞濫調,給你一古腦兒撿來了,而且成功地塞進了短短幾頁的篇幅裡,真有兩下子。後來他跟我的一個朋友談到這篇小說時,在這一苛刻的評語上,更加嚴肅、更加善意地加上這麼一句:「她一生中一次令人欽佩的插曲。不過她千萬別再幹這種事了。」

  他知道我喜歡我們文學的粗獷風格,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就更加放肆地進行攻擊;要是遇上旁人,雖然儘量留情,但真實思想還是顯而易見的。親身經歷使我們體會到:再沒有比漠不關心或虛情假意地談論一個人的技藝更為難的事了。作家可以不假思索,對繪畫滔滔不絕地講一通恭維話,畫家對書也可以這麼作;但是要一個人對自己實踐的藝術撒謊,那真是苦不堪言。詹姆斯對文學一絲不苟的良心,對文學的熱愛和崇敬,儘管可以使他留情,卻決不能使他行騙。

  我想,正是詹姆斯首先使我明白天才是一種不可分割的元素,但又是一種分配不均的元素,因此把人的特性分成天才非天才的通行作法在估價人的複雜性方面極不妥當。我記得,有一次,我帶給他一個從文學評論中挑選出來的詞語:「某先生幾乎有一絲天才」。詹姆斯總熱衷於搜集奇詞妙語,看到這個說法,他真是喜出望外,於是懇切要求每個人說明一下「幾乎有一絲天才」的確切程度,這件事在以後的幾個月裡給了他極大樂趣,我之所以提及此事,是因為似乎很少有人知道詹姆斯身上的這種永遠冒泡的戲謔之泉,這是他的密友們感到欣慰莫如的。

  當談話涉及到一篇優美的散文或一首精彩的詩時,我們喜歡從書架上取下書來,請我們中伺的某個人大聲朗讀。這一群人中,有些人朗讀得十分出色,長期以來,我對他們的天賦感到十分高興;可是我從來沒聽過詹姆斯大聲朗讀——也從不知道他也喜歡這麼做——直到一天夜裡,有人提到艾米麗·勃朗特①的詩,我說我從來沒有讀過《憶》。於是他立即從我手裡接過那本詩集,眼睛裡充滿了淚水,某種渺遠的感情加深了他那豐富、婉轉的聲音,

  ①艾米麗·勃朗特(Emily Bronte,1818—1848),英國女小說家,也是傑出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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